大明望族 - 第609章 凤凰于飞(八)
万寿圣节那日坤宁宫之事,因是口角之争,到底也未怎样,杨家为尊者讳,不肯去参劾外戚张家也就罢了。这次可是实打实的动了手,杨家大姑娘叫人推下河,杨家再不出声,便真成了软柿子了。
见了女婿过来,杨廷和也没有更多吩咐,只表示,要弹劾张家教子无方,弹劾张家女蓄意谋杀。
沈瑞则道:“小婿之所以来得这样快,是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与我送的信。他还要伴驾回宫,因此只打发人来与我说了一声……”他顿了顿,道:“他说,此事皇上尽知。”
杨廷和面色稍霁,略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小皇帝会尽知此事,就看小皇帝身边都是什么人——只怕他们杨家不知道的事儿,小皇帝也尽知了。
既然张会能特地打发人来与沈瑞说,那自然都是向着杨家说话的。
本身,杨家也是苦主。
但这件事上,小皇帝的态度,却未必会明朗。
杨家,不可能逼迫皇帝表态,但杨家的态度必须要立起来。
“杨家的话,自当杨家来说。”最终,杨廷和只这样道。
沈瑞点点头,明面上的事儿自然要做足,而其他,张家欠沈家的还不曾清算,如今又来招惹,便是一时扳不倒,也不能让他们这样逍遥下去。
“如今西北用兵,军费正是吃紧。上次皇上微服私访时,还曾问计于小婿,如何赚银子填补国库。小婿当时也说,边关粮草非盐引不能解。”这件事沈瑞当然是汇报给杨廷和过的,现在提起,不过是想盐引之事重提。
杨廷和也会意,皱了皱眉头。先前小皇帝已是许了张家周家的盐引,只是户部尚未给付,且朝中还有追责重罚两个经手商人的声音。
这件事当然可用,不过边疆粮草之事也有各方角力,贺家抄家的银子也快进京了,会不会争出个结果来尚不可知。
“小婿也听闻,周家张家田庄都有侵占民田的事。”沈瑞继续道。
这事不大,但是周张两家曾为此对上过,抛出此事,也算驱虎吞狼。
便是不能倒了张家,也可让这一桩桩一件件,积毁销骨。
“田庄这事不过小事,不比盐引。”杨廷和摇头道:“三月初一是先太皇太后大祥,这才几日,皇上不会许人因这点小事去动周家。既不动周家,自也不好动张家。”
说罢,他又正色向沈瑞道:“恒云,我知你心思,只当下,你不当琢磨这些事情。”
沈瑞脸上微热,忙低头应声。
杨廷和叹了口气,道:“有些事,心中有数便是,思虑过多牵扯精力,反是本末倒置。现下赢得一时算得什么?当下仍要以文章为重。我见你近日行文已是大有进益,好好磨上这一年,明岁秋闱后岁春闱取个好名次,方是你他日立身朝堂之根本。”
沈瑞连声应是,心里也是叹气,莫说现下沈家无人能在朝中支撑,即便是有人,面对即将到来的乱局,自己又怎得安心看下书去……
杨廷和又简单问了沈瑞几句学业上的事,方让他去了后院。
*
后院里徐氏正在与俞氏聊着今日之事。
张会派人来报信后,沈瑞立时换了衣衫便要出门,还是徐氏叫住他,匆匆命人备下药材补品等物,套了车与他同来。
徐氏顾虑颇多,如今杨家和张家对上了,张家既坏了名声,必然想法子来坏苦主杨家的名声,以混淆视听。
她思量着沈瑞独自过来探望杨恬,或不得见着人,或见着了传扬出去被外面刻板的士林人家说嘴,而她这未来婆婆去探望儿媳,旁人也论不出什么来。
因此进了杨府,她也没立刻就去看望杨恬,而是在这与俞氏叙话,等着沈瑞见过杨廷和后来与俞氏请安,也好带着儿子一道进去看杨恬。
张会传话过来时也不能事无巨细都讲出来,只略略说了大概。此时徐氏听俞氏气恼的将所知道的都讲出来,不由也抽了口凉气。
她经的事儿多了,并不惧怕人心算计,便是先前贺家步步紧逼,她也能淡定自若。可怕就怕啊,有些人根本不算计,一味莽撞行事,乱拳打死老师傅,才最让人头疼。
“不想,张家竟是如此家教。”徐氏甚至都觉得有些离谱了。虽说张家一向是嚣张跋扈,但竟连小小女童都教养成这般模样,下仆又这般张狂,可见是烂到根子里了。
弘治朝先帝虽也纵容张家,但到底是辈分不差,想约束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如今,小皇帝登基,这是皇舅,碍于辈分,又有太后横亘在那里,孝道所在,有些时候小皇帝便是想管怕也要委婉一些的。
张家这样下去,实非大明之福。
而沈家与张家,亦隔着一条人命。
徐氏兀自思量,也不好多对俞氏说什么,便只好顺着她的话头劝上几句。在她说起上巳宴遇到的武将夫人如何如何时,也少不得将自己所知那人的秉性点拨俞氏一二。
俞氏是低等官员人家出身,眼界有限,初嫁入杨府时不过与一些翰林人家打交道,都是矜持守礼,还显不出什么来。待先帝去了,杨廷和变得炙手可热,往来的人家成倍增长,各个层次人家都有,俞氏不免有些露怯。
她也苦于没人指点,女眷间的交往又不好去问杨廷和。
虽有徐氏这个亲家,她和徐氏还有些远亲,当叫徐氏一声“表姐”,但两人岁数相差委实太多,几乎差了一辈人,且徐氏是阁老之女、九卿之妻,俞氏只觉仰望,也没办法亲近。
两人作了亲家以后,虽接触多了,但这般推心置腹的谈天却从没有过。
今日得了徐氏几句话,俞氏便觉如醍醐灌了,不由也是一叹,只道:“恬姐儿是受了委屈了,便让她哭一哭,心里也就痛快了,总好过心里窝火,便是没病也闷出病来。”
只字不提沈瑞逾矩,徐氏也料到一两分,便也只笑不语。
太太这样表示,林妈妈就会意了,依旧回去守在姑娘闺房外。
而闺房里的杨恬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只觉得头更沉了,可心里却是松快了许多。
只是,发觉是被沈瑞紧紧抱着,她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挣了挣,轻声道:“二哥……我好了……你……你放开我。”
沈瑞见她情绪平复下来,也怕她羞赧着恼,便笑应了一声,又紧了紧怀抱,才有些不舍的将她放躺回去,又替她掩了被角,低声在她耳边道:“有我在,以后有什么不痛快,都与我说,说出来便痛快了。可好?”
杨恬红着脸点了点头,竭力稳了稳心神,才岔开话题,把今日她所遇种种都说给沈瑞听,并将自己所想所虑也一并讲给沈瑞听。
这大约是她自母亲过世后谈得最畅快的一次。
沈瑞也认真听着,虽然杨恬的许多观点还是小女孩的心态。当然,他也没指望她一下子就转变成政治女强人,但以后她也总是要交际应酬的,希望她可以一点点长大。
他便在杨恬讲述完自己的想法后,把他的判断反馈给她,两人互相参详讨论。
张家此番恶形恶状再次撞到淳安大长公主手里,必然不会被放过。尤其上一次,张鹤龄因金太夫人被送出宫,还指使人弹劾过大长公主府侵吞民田。
这次可是新仇旧恩加一起了。
至于张家的内斗,倒是与外人无关了,几个小姑娘互相瞧不顺眼,也不可能影响整个张家参与选后选妃的策略。倒是张玉娴,便是不惹得寿哥不喜,也是没可能入宫的。
“吴锡桐既留在公主府,大长公主自能妥善安置了她。不必再想这事,这事,公主府也会给你个交代。”沈瑞忍不住伸手又去摸了摸杨恬的头,“你还是心太软了。那样身份在那样人家里出来的,岂有好相与的。”
杨恬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的。只是,当时实看她可怜,那种情况下,我没法子调头走掉呀。我也在想,若是我带着那副尊容的她回去席上,一样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事来。那张玉婷……”
她还是忍不住颤了颤,“简直是个疯子。外戚人家怎的就跋扈成那样。”她顿了顿,小声道,“周家姑娘也是……”
沈瑞则心下暗忖,回头也得如武靖伯府一般养几个会点功夫的丫鬟放在恬儿身边才好,毕竟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蹿出“疯狗”来。
他握住她的小手,安慰道:“莫怕,张家的两个疯姑娘已不足为虑。”
张家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姑娘,此事之后大约是要绝迹在京中宴会上了。若是张家有聪明人,就该送她们去庵堂住上三年五载的,等京里人忘得差不多了再放出来。
不过与张家的梁子不消,难保以后不会跳出旁的人来,张家门风如此,怕也没什么头脑清醒的罢。
“你不喜勋贵人家姑娘的做派,以后不赴她们宴席就是。不必思虑太多。”沈瑞又劝她道。“我们既与武靖伯府立了契,有利益牵绊,便是你不去应酬赵彤等人也不会影响什么。”
杨恬应了一声,又笑道:“彤姐儿还是极好的。这次实是谁也没料到,你不要怪她。”又道,“蔡家那位郡君七姑娘也是极不错的人。”
沈瑞笑道:“你这又操心上了,放心,我只会与张会算账。”
杨恬轻轻吐了吐舌头,双手捂了脸。
沈瑞笑着拿开她的手,而后颇为郑重道:“恬儿,我知道你心思缜密,遇事爱多思多想,事后又总反复思量。我不是说这不好,三思后行什么时候都是好的。但有些时候,做一些事,固然不能凭一己之所好不管不顾,但也大可不必委曲求全。”
见杨恬有些愣怔的瞧着他,他收起笑脸,严肃道:“恬儿,你只记住,杨家也好,沈家也罢,都不需要自家人委曲求全才能立足朝堂。日后,你不要再委屈自己,更不要把这些委屈都闷在心里。你应了我,可好?”
杨恬又觉得眼眶微热,忙咬住下唇,也郑重点了头。
*
翌日,朝堂之上果然乱成一锅粥。
大批御史弹劾张家教女无方,激烈些的更直接写张家蓄意谋害官宦千金。还有一两个不知谁人指使的,竟上纲上线说这是外戚对文臣的迫害。
这样情况下,真正的苦主杨廷和所递的折子反倒是相对平和的。
武靖伯世子赵弘泽也递了折子,弹劾张家污蔑侮辱国之功臣。
张家兄弟告病未来上朝,却也递了折子,并非什么“谢罪”折子,而是弹劾武靖伯府阴谋算计迫害张家,还将张家女推入河里蓄意谋杀,将种种过错竟一股脑都推倒武靖伯府六姑娘赵彤身上。
而张家麾下御史更是弹劾淳安大长公主府奢侈无度,空耗民脂民膏——国库如此紧张,边关处处告急,宫内都缩减用度,偏就你大长公主府摆什么盛大的上巳宴!
还有户部覆议都给事中弹劾长宁伯周彧在景州东光境内所谓御赐庄田实为侵夺小民世业,如今致其荡家产鬻儿女怨声动地云云。
当然,盐引的事情也被翻出来,张家周家都有份,户部请收回盐引,以解边关粮饷难题。
往日若是吵来吵去,小皇帝早就不耐烦了,今日却是出奇的淡定,颇有些笑看风云的意思。
如是吵了两日,第一天被弹劾的,第二天便使出更多的人、挑出更多的事儿来抨击对手。
而开始没加入战团的周家,在被咬了侵夺民田之事后,认定是张家想转移视线,当然不能忍,立时下场撕掳。
要说为非作歹谁还能比张家更多?张家的田庄同样不干净!
大长公主府倒是没在朝堂上递折子打口水仗,不过张玉娴欲私见皇上却君前失仪惹皇上厌弃的事却悄然在京中上等人家圈子里传开。
原本几家想与张家结亲的人家都悄悄打了退堂鼓。
一个想嫁皇上的姑娘,心有多大?君前失仪……又是怎么个失仪法啊?这清白是否还在?更何况,还是遭了皇上厌弃的……
张玉婷恶毒跋扈,张玉娴不守妇道,张氏一族姑娘的名声也就此全臭了。
*
朝堂上乱纷纷没个结果,阁老们也不言语,不知是不是作壁上观勋贵阵营自相厮杀,还是也有意压一压以杨廷和为首的帝党。
前朝事当然也第一时间飞抵后宫。
据说张家周家都递牌子进宫,但是均未得召见。倒是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永康长公主等诸公主进宫容易,却不知道各自为谁的说客。
张太后几次寻小皇帝说话,小皇帝每每都乖乖过去,却一直没让张太后得到满意的结果,相反还渐渐还有事母至孝的名声传出——无论太后怎样发火,小皇帝都能孝顺对待。
直将张太后气个仰倒。
太皇太后呢,安安静静的,也不找皇上说话,便是皇上来请安,也只停留片刻。
然后,她,只下了一道懿旨,把宫中周家的女孩子都遣送出去,以后也不再召人进宫陪伴。
这陪伴太皇太后的姑娘们都出宫了,“名声不好了”的张家女孩子们还如何能在宫里呆着?
张太后装了一天傻,第二天就有御史参劾了。
张太后又气又恨,这个嫡婆婆,就像团棉花一样,看着无害,可却是绵里藏着针,不声不响就扎你一下!
但她也无可奈何,她素来喜欢的那个心直口快又像她的侄女张玉婷这次是真蠢透了,牵累了张家其他女孩子,她也不得不暂时把这些在风口浪尖上的女孩送出宫,以免牵累了她自己。
小皇帝则就这样一言不发,任由事情发酵。
直到几天后,松江贺家抄家的银子运抵京师,分入国库和内库,小皇帝才有动作。
寿哥先大方的由内库拨出四十万两银子暂时解决边关粮草问题——这也让朝野不禁探究起贺家财产到底有多少,百余万入了国库,又有多少成了内帑?
次日,皇上又赐衍圣公孔闻韶并三氏子孙祭酒司业学官袭衣及诸生宝钞。
敬孔是历代帝王都会做的,但在这个时候有此举动却非寻常,盖因当下这位衍圣公孔闻韶乃是阁老李东阳的女婿。
就在众人正猜测是不是皇上要让李阁老出手干预这场纷争时,皇上又抛出两个重磅:
一是,拟升礼部右侍郎王华为本部左侍郎,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刘机为礼部右侍郎,俱日讲如故。
一是,兵部主事王守仁剿匪有功,拟升南京兵部右侍郎。
一石激起千层浪。
王守仁太湖剿匪归来后,朝中一直未给封赏,皇上想让王华进内阁、让王守仁进通政司,三位阁老如何会同意!朝中也是反对声浪不断。
而眼下,这样的朝局下,皇上抛出这个折中的法子,王华等于没动,王守仁虽然连升数级,但南京毕竟是冷衙门,有可能一辈子回不了中枢,也挡不到北京这边人的路,也碍不到几位大佬的眼。
这个法子被内阁通过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
朝中诸公越发猜测,贺家只怕比大家想象得还要豪富,皇上一口吞掉贺家,吃得极饱,这才满意的“打赏”王守仁——毕竟是王守仁破了水匪,才找到了贺家通匪通倭的铁证。
在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里,松江沈家织厂所产松江棉布被定为贡品,就显得格外不起眼。
有人认为这也是皇上顺带赏赐沈家,以及补偿松江地区在这场倭乱中的损失——毕竟出了贡品,整个松江府的棉布都提升了个档次,南北客商订购多了,对松江民生自然也有益处。
也有人认为,这是皇上在变相补偿沈家——前几日上巳宴中落水的杨家姑娘,可是沈家嗣子的未婚妻,未来沈家京城这一支的宗妇,听说,这位姑娘已是几日反复高热,皇上也赐过两次御医去看诊了……
*
朝上纷纷扰扰,沈瑞都无心去理会,他现在全服心神都放在为杨恬寻医问药上。
那日夜里杨恬果然发起高热,但翌日白晌吃了药也就退了烧,谁知天黑之后,又再度发热,如是几日,又添了咳喘症状。
宫里派过两位不同的御医来诊脉,都说是寒气入体,而本身姑娘心火盛肝火旺,如今勾得肺火又起,而肾水不足,只能先遏制发热,再慢慢调理慢慢医治。
街面上的有名的大夫也都找来了,却是各执一词,说寒症的有,说热症的也有,药方也是争执不下。
沈瑞心急如焚,他担心杨恬是受了寒凉,烧成了肺炎,再转哮喘。他知道这些病征,若在前世,他也知道吃些什么西药有效,可中药呢?他完全不知,在时下根本没有能应对的办法。
而时人对肺病也多有误解,认为肺病就是不治之症,更有甚者认为肺病都是传染的。
杨家内宅里本来起来一股谣言,说大姑娘怕是在水里撞客了什么,不然怎的就一天黑就发热。
俞氏狠狠的发落了一顿下人,板子打得噼里啪啦,而杨廷和得知后更是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捆了一家子发卖得远远的,这才遏制住这股歪风。
那是大长公主的府邸!撞客这话传出去杨家成什么了,大长公主府又成什么了!
杨廷和黑着脸让俞氏一查到底。
俞氏也暗地里疑心是蒋姨娘的手笔,只是一直没抓到证据。
然而,没多久,杨恬身边的大丫鬟半夏并两个小丫都不同程度的开始咳嗽、发热。
杨家宅里又悄悄传起来,大姑娘这肺病只怕是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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