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额呼宫神 - 分卷阅读5
“忘记了。”
生不易:“”
姬疏面色坦然:“这都过去多久了,也就你们这些老头子成天把陈年旧事挂在嘴边。”
很好,这才是当年熟悉的语气。
生不易深感不对劲:“不对啊,你忘记的也太多了吧!你不记得当年神树的秘法,不记得我比你年轻,甚至还不记得师父去了哪里。你这哪是时间长了记不得,你这得是换了个脑子吧!”
“师兄,”姬疏诚恳道,“你随便出去拉个人问问,也没人相信你比我年轻啊。”
生不易面无表情,得,他也就剩这张嘴了。
内室一时间鸦雀无声,一杯汤端得快凉了,姬疏才说:“可能真的换了个脑子吧,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你和郑二说我是因为病得厉害才寻到神木,又因为神木长命百岁,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当年得的什么病,遑论治病的方法。在深山里住了几百年,差点以为自己生来就在山里放养长大,好赖还能记得我有家有亲人,父亲大概很威严、母亲很慈和,算是有爹生有娘养的人。”他看了生不易一眼又补充道:“还有厉害的师父和师兄。”
“别别别,你师兄还不如你厉害。”生不易谦虚道。
“客气客气,这个我还是记得的。”
“那你还记得你母后一点也不慈和吗?她很讨厌你。”
姬疏:“”至于吗?你师弟已经很可怜了。
生不易的阅历很丰富,但这是个什么情况他也搞不清楚,有可能是因为与世隔绝百年单纯遗忘了人世种种,也有可能是——他那被胡子遮掩住的嘴角露出一个努力克制却又十分明显的弧度:“难道是你和师父当年搞了什么方术试验,不小心伤了脑子?”
不管是因为什么,姬疏今晚找他是另有其事。郑喆请求随同宗见,或许也有调查郁良夫的意思在里面,但起初确实是因为姬疏说窦窖的文书记载能帮他记起秘法,如果实在不好意思忘得一干二净,恐怕还得要生不易帮忙。
“回皋京吧,师兄。”
郑喆一直认为自己脾气很好很温和,他自小在君夫人膝下长大,习的是温厚待人之道,尽管远山他们偶有腹诽,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公子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和气有礼。然而临行的早晨,当郑喆在郊外的十里长亭见到生不易的那一刻,他的眉头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成了倒八字,被他瞪着的姬疏两手一摊、表情很无辜:“都一个人多一份力嘛,我也是替你考虑呀。”
郑喆懒得搭理他,对生不易道:“先生愿意为喆远行,喆感激不尽。只是此次北上,不瞒先生,做主的都是我那兄长,喆厚颜随行,国君心中恐已有不满。若是因为喆的缘故再添人员,怕是就要惹恼朝中某些人了。先生您看”
生不易却不以为意:“公子请放心吧,臣只是挂名客卿,从来四海云游居无定所,早已向国君请辞离开郑都了。此行是臣自己想一睹王都风采,借了郑国的东风而已。”
他将话说到这份上,郑喆只好承了好意。一行人进长亭等候郑序的队伍。
郑喆对生不易说的,正是他心中所虑。国君想借宗见为郑序立威,他却要在此时“搅局”,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疑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削弱自己在宗见队伍中的存在感。因此,他自己贴身的仆从都只带了若黛和远山两个,几个暗卫只能暗中跟着,尽量避免在队伍中露脸。生不易带着两个徒弟随行,让他有点苦恼。他一声不响地坐着,姬疏和生不易便也没有话说,那两个小徒弟不过十来岁的光景,亭里压抑的气氛令他们手足无措,唯唯诺诺地僵在角落。远山在亭外马车旁守着,郑喆身边只有若黛。若黛是个好姑娘,虽然对郑喆而言大部分时候都很严厉。她将两个小徒弟带出亭子,让他们在外边同远山待一处,终于自在了些。
事儿毕竟是姬疏找的,他还是开口先挑了个话头,尽管音调漫不经心,有种爱接不接的意思:“你那门客怎么样了,不是派人在监视他吗?”
“回了家,去了薛府。应该快到了。”郑喆道。郁良夫是他的门客,薛太傅是他的政敌,郁良夫临行前乔装拜访了薛太傅。原本带他北上是为了调查燕国改制动荡背后的阴险,现在看来这人身上值得调查的事还有很多。
但郑喆的心思暂时还没有给郁良夫挤出一席之地。这座长亭设在一处小山坡上,四周都是开阔的草地,视线可以触到很远的城墙垛,郑喆就望着城墙的方向。他在等待宗见队伍的马蹄激起的浩大烟尘。
今晨原本没有必要那么早起身,郑序的队伍在出城之前还得有欢送仪式。太阳从城墙的方向升上高空,郑喆的眼睛一阵刺痛。就是这样灼眼,他想,这就是兄长的光芒。
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能理解自己与哥哥的不同了。郑喆生不足月身体很弱,被药石长久地困在宫殿里,君夫人疼爱他,走到哪里都有侍女陪护,按时起居吃药,不得奔走跳跃。郑序却被国君扔到延林卫的军营里,成日和军旅莽夫厮混,十一二岁的少年养出一身匪气。君夫人怜他甚少有机会外出,又与哥哥不熟络,有一日带他到军营里视察操练。
君夫人的坐辇围了重重纱帐,帐里有鲜果糕点侍女奉汤,君夫人和司宫、女史饮汤谈笑,倒像来军营郊游似的。小郑喆扒着帘子往外瞧——持戟士兵喊声震天,战马踏起的尘埃遮天蔽日,空气里有泥土和汗水的气味,这对他来说很新鲜。君夫人既笑话他又可怜他,让远山陪他出去瞧瞧。远山那个时候就已经跟在他身边了。
小郑喆知道哥哥在哪里——哥哥在靶场射箭,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哥哥在的地方,因为哥哥箭射得好,夸赞他的人很多。他拉着小远山跑过去,两个小孩衣着华贵又是从君夫人帐里跑出来的,士兵们都很好奇。围观的士兵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小郑喆看见了哥哥。郑序那时候肤色黝黑,个头已经蹿得很高,穿着一身戎装身姿劲挺,几乎不能用‘小’字来形容。郑序正张开弓,专注地凝视着箭靶——靶上已经有一支箭了,不再纤细的手臂上隆起一个弧度,郑序拉了满弓。
“了不起!这可是六钧重弓啊!”身边又士兵赞叹。
一道寒光闪过,那箭飞了出去,将靶上那只羽箭劈成两半。
“好!”围观的人群鼓掌。
“好!”小郑喆也跟着鼓掌。
声音在一众糙汉中显得太过稚嫩,郑序看见了他,很疑惑:“哪里来的小孩子?”
“我是阿喆,哥哥,我和母后来”他想说“和母后一起来探望哥哥”,但郑序那时的表情一定突然变得很可怕,叫他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序当然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只是从来没拿正眼瞧过他,一时竟没认出来。这个时候的郑序大概才表现出年幼的一面,小郑序用最严厉的声音问他的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军营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小郑喆傻眼了,母后从未说过哥哥脾气不好,他弱弱道:“哥哥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士兵们大概搞清楚了这是郑国大公子在教训二公子,周围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敢插嘴。
“我能来是因为我能拉开最重的弓、射出最好的箭!”小郑序把重弓恶狠狠地推到弟弟面前,“你能吗?!”
小郑喆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哥哥打了个哆嗦。小远山也吓了一跳,但还是挡在小郑喆身前,憋着一口气对小郑序说:“大公子,二公子身体不好,您不能这样对他!”
小郑序都不屑搭理小远山。从围观的人群里挤进来一个人,和小郑序一般的身高,穿着甲胄一副骑兵装扮,像刚从马上下来,还微微喘着气。那人问小郑序:“干什么干什么,发这么大火?”又转过头来看了眼地上的小郑喆,“哦,二公子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年幼,小远山这才看清头盔里的面容,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他和郑序站在一处,看小郑喆的眼神居高临下,小远山很生气:“大公子您不能这样欺负人!”
那个少年说:“两位公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当然不是问句。
小远山更生气了:“那你又算什么!”
“我算什么?”那少年轻蔑一笑,“你听好了。我是国君亲封世袭上卿、大司马家嫡子、现任延林卫百夫长——姜虞!我在的地方是未来属于我的军队,我在自己的军队里说话,谁敢阻拦!”
人群里,有个士兵吹了声口哨。小远山愣了,他知道姜虞这个名字,只是从前天真地以为和他一样不过是公子的伴读,他没想过姜虞会有这样显赫的身份。
小郑序冷冷地对弟弟说:“听说你身体不好,以后还是少来军营这种地方,省的母后担心。”说罢,转身就要和小姜虞离开。
小郑喆在他身后喊:“我会拉开弓的!只要给我时间,我也能射箭!”
小郑序微微侧头,给了弟弟极尽嘲讽的一眼:“你以为谁会在原地等你吗?”
没有人会等你,你要比所有人都更早动身。远处传来恢弘沉蕴的号角声,城墙的方向烟尘铺天盖地,宫车马蹄,雷霆乍惊。郑国宗见队伍浩浩汤汤而来。
郑喆起身走下山丘,那里有一辆竹蓬栈车等待着他。他即将乘坐那辆车,加入郑国声势浩大、庄严贵重的队伍中去。
第6章
早上郑喆启程时,赵四没有跟在队伍里,他领了命到都城里去接郁良夫。一进城门,就被拥塞的人群堵得寸步难行,赵四只好下马挪动。这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盛况,不是为了一睹宗见仪仗又是为了什么呢?
郁良夫住在集市里的客居巷,最近的道路就是径直穿过拥挤的北街,赵四攥着马缰看着眼前连跟头发丝都挤不进的人缝,心里有点绝望。集市里的客居巷原是为行商临时歇脚所设,各路商队来往龙蛇混杂,连大司徒也没有准确的人员统计。郁良夫放着鹿鸣馆不住,却跑来客居巷,着实耐人寻味。
街道上的人声鼎沸,百姓对凑凑这种一年一度的热闹抱有很大的兴趣。
“去年送行的时候还有巫神开道!今年怎么没见着啊?”
“你不知道?听说今年是公子序领的队伍,不爱搞这套!”
“哎哟,这怎么行呢!出门在外全靠神明庇佑,没有巫神祈福,路上必然多有艰难!”
“公子序不信鬼神!”
“这是什么话!那前年给公子喆挖神木的时候,还是公子序带的队伍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俩兄弟那可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公子序能见着公子喆的好?那神木要真有用,公子序能一把火给他烧喽!”
赵四扯着马嚼从人群背后挤过去,撇撇嘴。一群见识没有头发长的人,真他妈闲扯淡。
甲胄相击的声音从宫城方向一路奔来,是延林卫来清道了。赵四终于拐进了巷子。巷子里很空,人都走光了,他翻身上马,马蹄在石板路上踏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客居巷很深,羊肠似的七拐八绕,通道里还停着很多商队的货车,有几户还敞着门院有人在里面活动,大概是别国来的商人,没有去凑郑国的热闹。他经过一扇门时,有两个人背着行囊从屋里出来,一个魁梧壮硕一个瘦瘦高高。高大魁梧的那个一身肌肉厚实,身形瘦削的那个步伐很有些章法,赵四多看了几眼,觉得恐怕是两个武者。
郁良夫住在客居巷的最深处,赵四下马敲门,还没叩到第二下门就开了。眉毛耷拉神情阴鸷的中年人郁郁地问他:“怎么这么晚?宗见的仪仗队都要出发了。”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北街上传来雄浑的号角声。
郁良夫提了一个竹箱立在门口,大概等了有一段时间。
赵四说:“街上人太多,行走艰难,先生久等了。”
郁良夫说:“仪仗队已起行,我们势必要落在队伍后面。公子派你来接我,难道没有提醒你这一点?”
赵四心道,跟你客气客气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他脸上堆起微笑对郁良夫说:“先生请上马,咱们抓紧时间还能抢在仪仗队前面。”
郁良夫没有吭声,锁上房门拎着竹箱借力翻上马鞍后座。赵四正要出发,听见郁良夫在他身后又说:“不能走北街,延林卫已经清场了。”
“我们从街道两旁挤过去。”赵四耐心道。
“就是如此你才会来的这么晚。”
赵四皱起眉头。
“从巷口出去绕进旁边的东街,东街的第二个岔口拐进小榕道,一路直行能到南街口,南街与北街相连直抵城门。这条路线远离北街人流很少,可以抢在仪仗队前出城。”
这条路线的人确实很少,他们一路畅通无阻,隔着房屋能听见北街上车马行进,宗伯宣读祝词的声音隐隐约约。他们从南街横插在仪仗队前到出了城门,一路疾行终于看见了郊外山坡上的长亭,这时宗见队伍正在他们身后追赶。长亭里空无一人,山坡下的三辆马车旁站了一群人。
郁良夫见到郑喆的时候就没那么多毛病了,规规矩矩问了声好。
郑喆正和姬疏说话,姬疏靠着车篷听他讲,郁良夫走来时姬疏偏头看过去,有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郑喆也看向郁良夫,语气一贯温和地介绍郁良夫与生不易相互认识。生不易不知道内情,只当他是郑喆看重的心腹,出门都要一路带着,对郁良夫态度很客气。赵四在郁良夫背后朝远山做了个“毛病多”的口型。
仪仗队的马蹄已近在耳边,领头的是姜虞,跨着高大的战马,甲胄泛着冷光,气势迫人。姜虞之后是郑序乘坐的服车,车帘掩得密实,看不见郑序的身影。服车之后是满载束帛礼器的车辆,延林卫的精英们在两旁守护。
姜虞看见他们,战马朝山坡的方向跨出一步,遥遥点了下头。一行人登上马车,赵四负责郁良夫的那辆,这位“毛病很多”的谋士坐进马车后撩起门帘朝仪仗队小声嘟哝了一句“这个时候北上很不明智啊,简直是风口浪尖百害无利。”赵四驾着马车驶进“风口浪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远山驾着郑喆的车,落后一步跟在郑序的服车旁。大公子撩开窗帘露出半张脸,礼节性地和弟弟打招呼,却发现弟弟的车里有个自己不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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