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出师 - 分卷阅读57
“哈,我有癔症?”方鹭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别人看不透你,我还看不透你?道走偏了,专心驾车,不要胡思乱想,没有意义。”
方璋如梦初醒,慌忙拐弯。他拐得太急,车身剧烈摇晃,方鹭险些跌倒,慌忙之中,伸手扶住他的肩。
一切很快恢复如常,方鹭轻咳一声,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窸窸窣窣的声响飘过来,车帘复又被放下。
口是心非的东西。方璋暗自冷笑。
为了引诱师父现身,接下来的一段路上,方小公子操纵马车拐了无数次大弯,走了无数条岔道。行至正午时分,眼看叶鸯被晃得难受,睡也睡不安稳,方鹭忍无可忍,沉着脸叫徒弟停车。该死的孽徒这会儿倒出奇听话,嘻嘻一笑,将车停到路边,继而转头,不怀好意地望向他。
方鹭被气得心绞痛,兀自忍耐,没有抬手抽他一耳光,只是瞪他两眼,接替了他的位置,赶他到车内乘凉。
这时候,方小公子总算安分,没再捣乱。叶鸯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车身没有那么晃了,不由轻舒一口气,浅浅地呼吸着,再次进入梦乡。
方璋低头看他,越看越觉得惨,越看越觉得可怜。
从前他不会这样嗜睡,上次他嗜睡,是因为叶景川伤了他的心,这回他嗜睡,却还是因为叶景川。
看看清双,又看看江梨郁,方璋感觉从她们那儿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压低声音问江礼:“他昨夜睡了么?”
江礼同样低声回复:“后半夜我醒了一次,见他没睡;那时已很晚了,尽管催着他躺下,也睡不了多安生。”
“……真是麻烦。”方璋撇嘴,十分嫌弃的样子。
江礼摊摊手,从怀中掏出块手帕,给叶鸯擦汗。
叶鸯身子骨是虚,如今他不容易入眠,还比别人更怕热、更畏寒。今日阳光好,车内众人感到温暖,他却热出一头汗。江礼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滴滑落的汗水,惊讶地发现那汗是冷的。轻轻一点叶鸯额头,着实不烫,但异乎寻常地凉,凉得像数九寒天里凝结的冰块,直令江礼上下两排牙一起打摆子,哒哒哒哒响个不停,恰与马蹄声重合。
“他怎的了?”方璋一颗心霎时间提到嗓子眼,挤过去探叶鸯脉搏,只感觉弱到不可寻,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驾鹤西去一般。
“这……”饶是方璋嘴欠,此时也欠不起来,张口呆愣半晌,才僵硬地缩回手,道,“今晚我与他同睡罢。再这样下去,怕不能好。”
“唔——你们小声。吵。”话音刚落,那脉搏微弱的家伙突然有了动静,将另外四人吓了好大一跳。他蹭蹭枕头,挪动身子,钻入最阴凉处,继续呼呼大睡。方璋在他肩上拍了拍,想劝他换个地方睡觉,省得过一阵发冷,他却无动于衷,像只冬眠的乌龟,藏进厚厚的壳,对外界一切不予理会。他拒绝配合,方小公子没了办法,思忖再三,从江礼处要来手帕,仔细擦干叶鸯额上汗珠,随后从包裹里扯出件外袍,盖在叶鸯身上,这才作罢。
清双旁观他做这一切,不由失笑:“原以为你们闹掰了,难道不是这样?”
“闹掰了吗?是谁说的这种话?”方璋道,“好友就是好友,偶尔吵两句没什么的。他想我好,我想他好,这便够了,至于相处方式,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说完,对江礼笑笑:“我说得对罢?你也应当是想他好的。”
“谁不想呢?”江礼叹息,“只他一人对自己不上心,活好活差浑不在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说一些有的没的。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爱憎分明,这是理想中的人格。叶鸯不是这样,江礼也不是这样,这段故事里所有人都不是这样,他们并不看重仇恨,只是想放下,选择自己想要的友情或是爱情,然后好好生活。
谁都可以站在自己的角度说“不该”“不能”,但谁也不能替别人做选择。所以,就算创造出他们的我能做到爱憎分明,他们也不可以,那背离他们的人格。
这段故事原本就是几年前某个晚上我做的梦,从开头到结尾都是一个梦境的重现。我并不准备因个人喜好而改变最初的设定,一旦改了,这个故事的意境就会完全转变,它将不再是我的梦。
如果两家祖辈结了仇,他们给予后人的将是一种“仇恨教育”。在梦到这段故事之后,想到了这个问题。
有一位很好的朋友。两家恰巧是祖母一辈结的仇。
江礼诞生的那一刻,我想到了这位好友。
前人的仇怨究竟该不该让后人来背负,是一个永恒的说不烂的话题,一千个人有一千个理由。
☆、第 83 章
不在意自己死活的叶鸯睡了一路,正午歇息时他没醒,夜间停车时他还没醒。方璋唤他起身,他抬了抬眼皮,没能爬起来,稍微动了两下,又跌回枕间。瞧他如此,方小公子直翻白眼,但也不能将他扔在车上,总得把人挪到屋里头去。于是对江礼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架起叶鸯,下了马车。
叶鸯简直犯贱,旁人叫他起,他不起,这会儿大家放弃了叫他,他却悠悠转醒,软绵绵地靠在两位好友身上,发出满足的喟叹。方璋看不惯他把别人当仆役来差使,冷笑着刺了他一句:“你软趴趴的,是没有骨头么?”
“是呀,是呀。”叶鸯厚着脸皮承认,“我没有骨头,劳烦方哥哥背我上楼。”
“你恶心不恶心?”方璋感到一阵恶寒,咧着嘴抖了抖,起了浑身鸡皮疙瘩。叶鸯恶心人的招数多又多,可谓是天赋异禀,叶景川平时大约不教他这些,全靠他个人摸索。
江礼轻咳一声,关切道:“你睡了一路,是身子不舒服,还是昨儿没睡好?我夜里睡觉不安分,今晚你就不要与我同住了罢?”
同住还是要的,叶鸯想。那群人说不定是冲着谁来,假如他们的目标是江礼,到了夜间江礼身旁无人,怎么看怎么危险。
因此他晃晃脑袋,直接否决江礼的提议:“与你睡一张床,总比独处要舒适。”
他们两人嘻嘻笑着,方璋在旁边听得不是滋味。昨日傍晚叶鸯提出换房,要与江礼同住的那一刻,他便感到不对劲了,叶鸯这小子仿佛有了新欢忘却旧爱,为了区区一个江礼,竟把多年好友一脚踢开。方小公子何时遭遇过此等对待?当即气得直咬牙,说:“你们两人感情好,倒把我当作空气一般。”
“平时也不见你吃味,今儿闹什么脾气?”叶鸯觉得奇怪,“你夜间无聊了,去找方师叔嘛。”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叶鸯与方璋聊天的特色。他们二人多年互相踩痛脚,已然踩得习惯,知道踩哪里最痛,扎哪里最狠,甚至修炼到了随便说出一句话都能往对方心窝子捅刀的境界。叶鸯的无心之言,听在方璋眼里刺耳得很,原本就差劲的心情立马更加差劲,黑着脸扫了叶鸯一眼,不再出声。
察觉他的不快,叶鸯自知失言,连忙直起腰来讨好他:“哎,你别气,我错啦。我这嘴太欠,你若生气,不如抽我一巴掌消消火?”
他要能少说两句,方璋定能多活个十好几年。方小公子心下冷笑,手臂一晃,叶鸯失去倚仗,向后仰倒,登时发出尖叫,死死扣住了江礼的肩膀。他手底下压到江礼的一缕头发,江小公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能骂他,只好眼泪汪汪地动动脑袋,颤声说:“松、松……”
后面几个字,疼得四分五裂,终难冒出。
方璋哈哈大笑,把叶鸯放到地上,后者惊魂未定,双脚沾地,险些没站稳,给方璋来个跪拜大礼。方公子得意地挑挑眉,拎着叶鸯的后衣领,将人拖入房中,安放到木椅上,叶鸯敢怒不敢言,只道:“你欺负江礼,当心挨骂。”
色厉内荏,不足为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他?”方璋皮笑肉不笑地拍拍手,片刻后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安生得太久了,我倒也真想挨顿骂。”
“有病吧你?!”叶鸯感到不妙,霍地站起,拔腿便逃,其身姿矫健,全然没有不久之前病恹恹的影子。
没能逃出多远,发尾被人一把抓住,方璋拽紧他的发丝,粗鲁地将他拖回桌旁。叶鸯既惊又怒,连声叫骂,偷眼看向门边准备求援,然而江礼不知所踪,似乎去了别处。
就差那么一瞬间,房门就关上了,关得严严实实,锁住了房中可怜的傻鸟。方璋一口气憋了许久,今天逮到机会,非得打个够本不可。
叶鸯还没出手,背上先结结实实挨了重击,顿时“啊哟”一声叫出来,扶住桌沿大骂:“你先停手!且等我拿剑,我们真刀真枪比试一场!背后偷袭,算什么本事?小人行径罢了!”
方璋从不自诩君子,他给自己的定位十分明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叶鸯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倒不似在骂他,反而像是赞扬。
“多谢。”他心情极好,勾起嘴角笑了笑。
“你有病哪!谢什么谢!我说啥了你要多谢!”叶鸯急眼,一手揉背,一手抓起桌上茶壶,将满满一壶水泼洒出去。那壶中的水是热是冷,他不曾注意,只想着借此一举,暂且逼退方璋,为自己争取片刻喘息时机。
清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瞬间雨点似的落到了地面,木桌上当然也有一部分,正亮闪闪地发着光。方璋背着手,对叶鸯呵呵冷笑,不无嘲讽地说:“这壶精美,想必贵重,你可得拿稳一些,千万别欠下债务,非卖身不能还清。”
“哈!你脑子里也就只有这种事了罢!”叶鸯果真放下水壶,嘶嘶抽着气坐到床边,他步履摇晃,显然是受了些伤。方璋下手从不留情,这可不是个好习惯,万一他哪天跟个病秧子闹着玩儿,一不留神将对方打死了怎么办?
看他疼痛难忍,方璋面色稍霁,是出气出够了,打完巴掌预备着给块糖吃。
一撩衣摆坐去叶鸯身边,探手抚上适才遭殃的部位。手下微微用力,便听见压抑痛呼,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真那么疼?”方璋半信半疑,手臂绕至叶鸯身前解开衣带,拽住衣领往下一拉,白皙皮肉上赫然浮现一个掌印,五根手指,几条掌纹,居然都印得分明。
这下真尴尬了。
“……你是哪家出来的小少爷?打你一掌竟打成这样,实在娇气得过分!我去给你拿药,乖乖坐着别乱跑。”作为“凶手”,方璋对叶鸯的伤情非但毫不内疚,居然还反过来谴责他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叶鸯欲哭无泪,小声抱怨:“你下手从来都没轻没重,我最近身子不好,哪儿扛得住你拍我一巴掌?得亏你没往我脑袋顶拍,还给我留了条命在!”
语罢,复又抽着气,费力地去够背上那只巴掌印。他疼痛难忍,眼泪都出来了,随之涌现的,还有无止尽的委屈。以前二人也是这般打闹,然而如今的他不同于往昔,没法硬扛对方这一掌,说白了,也不怨方璋不留手,怪只怪自己体虚柔弱,不比过往。
将被单揉成一团,感受着粗糙表面在指尖摩擦出的疼痛,叶鸯闭了闭眼,一滴冷汗自额角滑入鬓发,湿淋淋黏糊糊的,令他浑身不适,恍然间竟也分不清汗水与血水的差别。低低咳嗽两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来,满不在乎地拿手帕掩了,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从晨间起就堵在喉咙里的淤血,竟被方璋那一下拍出他的身体。叶鸯清清嗓子,觉得神清气爽,要是背上不痛,那感觉估计就更好了。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方璋如愿以偿挨了师父的骂,叶鸯听着好玩,嘴角不禁上挑,扭过身去,想看看师叔把徒弟训斥成什么模样。才一转头,就迎面撞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嘴角的笑登时一僵。
江梨郁紧抿着唇,抱着那只对她而言过于庞大的药箱,费力地走进屋来,爬到叶鸯床上,极认真地说道:“我来给师兄上药。上过药了,就不会疼啦。”
“嗯……嗯,好。”叶鸯放柔语气,违心地说,“其实现在,也不是很疼嘛。”
“哦。”师妹情绪低落地应声,显然知道叶鸯在讲瞎话。
她长了一双大眼,又不是长来好看的,师兄想糊弄她,现在是糊弄不过去了。
凉丝丝的药膏沾到伤处,晕开一片舒爽感觉。叶鸯松了口气,仰头望见方璋站在身边,嘴巴一咧,又开始犯贱:“怎么着?挨骂啦?好玩不?”
“我看你好玩儿!成天病病歪歪的,嘴巴却从来不闲!”方璋气得发笑。
江梨郁不关心几位哥哥的小打小闹,她全神贯注地为师兄上药。保持一个姿势,压得腿有些麻了,她便微微一动,挺了挺脊背,指尖在铁皮盒子里头一搅,又挖出一块冰冰凉的药膏,慢慢擦到师兄身上。正当此时,一股微弱的血腥气混杂在药味里飘入她鼻端,她脸色微变,飞快地垂下眼帘,视线在床铺间一扫,望见了那条被叶鸯拿来擦拭血迹的手帕。
她轻轻皱眉,放慢动作,趁房内几人不注意,悄悄将它藏入袖中。一刹间,不知想到什么,扁了扁嘴,眼眶发热发酸,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哎——哎?谁欺负你啦?”温热的泪落在叶鸯肩膀,激得他险些原地起跳。顾忌着师妹还在身后,愣是忍住了没有动,但心里的惊慌免除不了。
“师兄。”江梨郁唤他。
“怎的了?有人欺负你吗?”叶鸯诧异,又问一遍。
哪儿有人欺负她?江梨郁垂着眼,把药膏放回箱内,笨拙地抱起箱子下床。方璋唯恐小姑娘摔倒,连忙替她搬药箱,她站在原地,局促不安地道了声谢,随后绞着衣摆,欲言又止地望向叶鸯。
从前在无名山的时候,她就常有这样的小动作。叶鸯一愣,恍惚间仿若置身于数年前。但这感觉稍纵即逝,未曾多留片刻,他很快回过神,问了第三遍:“是有人欺负你啦,还是有什么心事?”
江梨郁摇头,突然张开双臂,给了师兄一个小心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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