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出师 - 分卷阅读64
他放弃吞并南江,放弃夺取南江的财富,不是因为江礼,而是因为他自己。
他的想法,从来惊世骇俗,不循常理。
叶鸯低垂眼帘,望向江礼手中的钥匙,漾起一个极好看的微笑:“喜欢吗?”
“……什么?”江礼没听懂他的意思——也许是听懂了,但不敢真往那方面考虑。
“这是你父亲想要的,也是你母亲想要的。”叶鸯将最初的那句话复述一遍,又说,“今天我把它送给你。”
尝试着去拉江礼的手,却被对方避开。叶鸯微微讶异,借着洞壁上的珠光,瞥见江礼显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坏消息。
“我爹娘或许很想要它,但是……”江礼不再盯着门内堆叠的财宝,他将钥匙塞回叶鸯手中,低声道,“……但是我不想要它,我不需要,我不想要。”
江礼无法接受北叶的家产,正好似叶鸯无法接受南江的财富。尽管它们令不少人趋之若鹜,可除了它们的主人之外,不论谁得到它,都是一笔不义之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两人大约都不算真正的君子,却在尽自身所能,效仿君子处世。
气氛一时间竟有些僵硬,方璋掩口轻咳,想替他们打破这令人生畏的沉默。叶鸯回首,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那阵咳嗽声登时停止,留下的依然是寂静,寂静环绕着整座山,环绕在叶鸯周身。
“没人说你想要,摆出那副表情作甚?”叶鸯拍拍江礼的肩,又把钥匙推回去,“是我想把它送给你。”
从他的语气中,江礼听出了不祥的意味。叶鸯总把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他本身不以为那些语句有问题,但别人总与他看法不一。
这回江礼收下了他的馈赠。他将山中宝藏拱手相送,送出的不是一件两件物品,而是一颗真心。江礼从不肯糟践谁的真心。
晃动钥匙,叮当叮当的声响格外清脆,悦耳动听。江礼最后施舍给北叶的宝物们一个眼神,关上了布满灰尘的门。
北叶的财富不是他想要的,他从未打过这些东西的主意,停留在他脑海里的与北叶相关的人事,除去叶鸯和叶景川,便是那只翠玉貔貅。
当时江州正是因为看到翠玉貔貅,才重燃了贪欲和野心。
“你有心事?”不待江礼开口,叶鸯便率先询问。江小公子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被看透的孩子,相比叶景川那样的老狐狸、方鹭那样的闷葫芦、方璋那样的小恶霸,他简直就像一张薄而轻的纸。
纸薄且轻,边缘倒十分锋利。他对人事有独特的判断,凡是他不认同的,都要被他割伤,吃点儿苦头。
如果被别人看透,江礼兴许要恼羞成怒,或是死不承认,不过对着叶鸯,一切原则与习惯都可违背。
那不是爱意,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种特殊的、难以言喻的信任。非要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它的话,“惺惺相惜”能勉强应用。
“有一件事,我很在意。”江礼直言不讳,“和北叶有些关系。”
“但说无妨。”叶鸯笑道。
江礼深吸口气,保证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他不确定叶鸯听到他的问题,会不会当场翻脸:“我在意的,是那只貔貅。”
貔貅二字一出,勾动叶鸯隐秘的回想。刺鼻的血腥气,居然还没有散尽,仍在他的回忆中弥漫。他望向江礼,笑意渐收:“我已将它扔下无名山……那么小一只东西,如今已找不到了。”
闭上眼睛,感受着身旁风声的涌动,叶鸯在黑暗中静立,调整好情绪,这才再度开口:“要用它开启的密室,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唯一有价值的,在我师父身上,须得一年之后,方能重见天日。”
“到那时,你会带我去吗?”江礼问。
“我不带你去,难道让你好奇一辈子?”叶鸯失笑,“你总想那些有的没的,等上一年,又能怎么?”
虽说他总把一年之期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已经不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过一天又一天、一天接一天地过,管你心急与否,时光都不急不缓地行走。江礼知晓心急无用,只得叹息。
叹息过后,江礼上下打量起叶鸯,提醒道:“那东西我可没有半点儿兴趣,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又给我准备什么大礼。它们太贵重,我消受不起。”
“放心便是。那东西我喜欢得紧,须得让我师父拿着它当信物。”叶鸯嘻嘻直笑,看一眼方璋,又回来看江礼。另外两人总觉得他这个“信物”前面少了俩字,但也不好意思说,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转过头去。
方璋自觉无趣,晃晃脑袋,哼着小调离开此间。叶鸯与江礼像来时那般跟在他身后,钥匙提在江礼手上,随着他的步伐摇动。
江小公子接受了叶鸯的馈赠,依然有些忐忑,走出几道门,忽地问起叶鸯将财产赠予自己的缘由。在他看来,叶鸯大可以将它们留下,就算要送,更合适的人选也不是他,而是倪裳。
然而叶鸯不管他那一套,只觉得他叽叽歪歪,简直没个人样:“那本就是我的东西,还不是爱给谁就给谁?我把它给你,你收着不就行了,哪儿来那么多话?你这屁多话稠的样儿着实欠揍,你要是我亲弟弟,我非喂你几顿拳头。”
“问你几句而已,不愿说就别说了嘛。”江礼不满,“天天嚷着要打人,好生粗鄙无礼。”
叶鸯笑着,扑过来作势要打他,江礼“咦”地叫起来,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才动手哪!你要做君子还是小人?”
“动不动搬几句大道理,叶景川没收你做徒弟真是可惜。”叶鸯一扯江礼的面皮,把他的脸扯得变了形,“你真想知道我为何把它给你?”
江礼当然是真想知道,否则也不会问出这个听上去很愚蠢的问题。
看他坦然承认,叶鸯笑得更高兴,更狡诈:“父亲给儿子留遗产,不是天经地义?”
江礼:“……”
方璋人在前头,耳朵落在后头,闻声插嘴:“他爹死了。”
这话说得没错,他俩的爹是都死了。
叶鸯飞起一脚,脚尖正中方璋左臀,似乎在谴责他的多嘴多舌。
这年头,实话实说竟也是错。
那一大串钥匙原本就沉重,而当它被叶鸯赋予新的含义之后,江礼再拿着它,竟感觉自己手里托了一座大山,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下山路上,他做了无数个深呼吸,努力自我说服,在心中反复念着“不过赠礼而已”,结果却适得其反,非但没轻松起来,内心反而更压抑。
身为北叶后人,竟将自己应得的财产转手赠送给南江的小公子,该说叶鸯傻,还是该说他太重义气?江礼莫名紧张,老感觉叶鸯此举别有隐情,但又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用意。
叶鸯一向是对他好的,从未把对江州的仇恨转嫁到他身上,不管是在无名山下的小院里,还是后来在佳期如梦,他总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
除了前几日的利用……
……然而就算是利用,亦有不会伤人的前提。
叶鸯待江礼很好,好到他无所适从。他深知江州对叶鸯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叶鸯能把他和父亲分开看待,无疑令他吃惊。
北叶的财富一夕之间易主,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指不定会在江湖上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可叶鸯并未动用倪裳的人脉,对此大肆宣扬。他只是进行了秘密的交接,偷偷摸摸地把这份好礼送给他的朋友,倘若他认识路,恐怕会亲自带江礼前来,而不是求助于方璋。
他是为了补偿南江的损失吗?
可他并没有必要去补偿。
多半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是送个礼物。
他出手阔绰,随手派送出如此珍贵的宝藏,要让他师父知道,一准骂他败家。
江礼正出神,走在前面的方璋突然停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向叶鸯,发出一阵怪笑。
“你笑什么?”叶鸯横眉怒目,被他弄得极不舒服。
“忽然间想起,昨夜有人发了悬赏。”方璋搓搓手,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叶鸯感到不妙:“悬赏谁?谁发的悬赏?”
“江夫人悬赏你。”方璋如是说,兴奋的光芒愈发闪亮。
爱财如命的方公子掐着手指头算数,不由喜笑颜开,比出四根手指头,兴高采烈地看向叶鸯:“你值这个数!”
江礼:“……”
叶鸯:“……”
真是个好数。
额角抽痛半晌,叶鸯耐着性子说道:“好啊。待我死了,你就从我身上拿件信物,去找她领赏。”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当是你爹我给你留的遗产。”
☆、第 92 章
入了伏天以后,风变得极闷热,有如一条黏哒哒的舌头挂在人们身上,直捂出满头满身的汗。南与北的界限,在这时候不甚分明,横竖都是闷,走到哪里都闷,并不因你是南方人或北方人而有所改变。
往年这时候,江礼呆在家中挺尸,方璋躲在巫山的小院子里闭门不出,叶鸯则每日跑进无名山的树林,冒着被蚊虫叮咬出一身大包的风险纳凉。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人总能想出各种应对伏天的方式,来度过暑热难耐的时节,走不脱的便抱着冰入眠,能远走高飞的,纷纷拖家带口北上。
今年叶鸯就“拖家带口”,做了叶景川故居的不速之客。雪山果然是雪山,纵使天气闷热,山间积雪依然晶莹,于阳光下闪闪发亮,有种别样的美感。那雪果真是雪,伸手摸去冰凉冷硬,直要将人的手指头都冻住,暑热经它一冷冻,霎时间被削弱,逃离了这排斥它的地带。
从未来过塞北的江礼,竟能扛得住此间严寒,看来关于南国人的传言不可尽信。但是叶鸯总觉得,待到入夜以后,呼呼的山风刮起来,江礼能不能扛住,那还两说。
或许是雪吸收了周遭声响,或许是形形色色的生灵不肯惊扰此地的宁静,总之雪山里静谧至极,与叶鸯上次来时大致相同。
他们上回来此,有叶景川带路,一行不过四人,却远比今日这支队伍要吵闹,想来是心境不同,遭遇亦有所不同的缘故。叶鸯慢慢往山上爬,时而左顾右盼,没觉得这儿和之前有哪里相似,却也没觉出有哪里变化,只得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人心要想安宁,务必摒除杂思,平心静气,而这境界,叶鸯今生恐怕永不能至。
一颗心躁动不安,连带着叶鸯整个人都浮躁。额头冒出一层薄薄虚汗,胸腔内砰砰乱响,脚下迈的步子毫无章法,有几次险些绊倒。方鹭不动声色地扶住叶鸯手臂,牵引他稳稳当当往山上走,方璋见得他们如此,半妒忌半愤恨地“嗤”了一声。
方璋的意见,没能影响方鹭什么。微弱的抗议,他向来直接略过。叶鸯倒是注意到方璋发出的怪声,犹疑着回头望去,很快就被方鹭拽回来,不由分说地架着他朝山顶走。
“师叔。”叶鸯小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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