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天 - 7第 6 章
1、
现在是初夏,阳光正好,透过钢筋水泥楼间的缝隙,一缕一缕地照在身上,晒得人心里放佛都暖洋洋地升了温。
唐小甜难得穿了一身素净的棉布裙子,躺在藤木摇椅上,慵懒地伸开四肢,享受着寸寸皮肤慢慢暖和起来的感觉。
唐小甜后面还站着一个穿着vio番茄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绉纱的料子,下摆用的白色真丝,腰上挤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蝴蝶结。她左手带着银色的karl 7腕表,拎着ysl的大号黑色皮包,右手撩着短发,脸上裹了一层薄薄的脂粉,睫毛刷得长长的,又卷又翘,像洋娃娃。她似乎怕晒,一直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从上个星期开始,蒋泊都睡在我那儿。他说我下面紧,使着合适。”她叫张小琪,已经喋喋不休地说了好一会儿,“妹儿,你也别气,要怪只怪你自个儿怀孕了,蒋泊他有枪无处放。”
“……”唐小甜似乎不为所动,只顾晃着她的摇椅,咯吱咯吱地响。
“你看看我,这包,这裙子,这表都是他蒋泊送的,还有这耳环,”张小琪往太阳光里探出半个身子,凑到唐小甜脸前,拨着右耳上挂着的一串银色复古款式的钻石耳坠子,看不出牌子,“是他特意从法国买回来给我的。”她说完,又忙忙地重新躲回屋檐下。
“……”
“蒋泊还说下个月带我去希腊玩,说那儿漂亮极了。深蓝色的海,白色的房子。我知道,他喜欢我。”
“ho-hum~”唐小甜懒懒地伸腰,打了个哈欠。那声音,在太阳里晒过,软绵绵,蓬松松的。
“你……!”张小琪翘起食指,愤愤地指着人。结果指了半天也没半点威慑力,只好又收了回去。
“你说完了?该轮到我了吧。” 唐小甜眼皮子都懒得抬起来,“首先,我不是蒋泊的老婆,你找我闹也是白搭;第二,我不是蒋泊的小三,你如果想找我联盟,还是白搭;第三,你给我说了半天你下面紧,好使,更是白搭。我不信你还肯借给我,像插花一样插着玩。”
“……”她脸红脖子粗,一双顶着假眼眨毛,描着粗眼线的大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眼珠子都快滑出来了。
“你如果还想待会儿,可以去客厅,让于妈给你加杯水,那儿没太阳,不怕晒。”唐小甜扇扇手,像在驱苍蝇蚊虫。
“艹!”张小琪狠狠跺了一脚,力道极大,让人担心把她那比小拇指还细的高跟都给弄折了。她碎碎地又念了一些,摔门而走。
不大的房间里顿时清净了,唐小甜端起配套的竹腾小茶几上的白开水喝了一大口,翻了身,继续眯着眼睛晒太阳。晒得久了,骨头和皮肤都软绵绵的像没了劲儿,竟还真一下睡过去,做了梦,梦到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长大了,正撒着脾气踢她肚子呢。一时,睡梦中也有了笑容。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起了风,有些凉,又悉悉索索地传来一阵响声,吵得唐小甜不耐烦,极其不情愿地睁开眼。
那个男人来了。
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中规中矩的一套黑色西装夹着烟草味,白色衬衣深色领带,冷冰冰的,永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唐小甜记不住蒋泊的样子,也不愿仔细花时间去瞧他的五官轮廓。只是在印象中,他走路的急缓大概是那样了,呼吸的轻重也大致差不多了,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感觉是他便是他了。
“你走开点,一身烟味。”唐小甜嫌恶地捂着鼻子。
“……”蒋泊其实不怎么想听她的,只是念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妥协了,去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来。
“下水道有点堵。”蒋泊皱着眉头说。
“……”小甜知道。
“不找人通吗?”他忍受不了。
唐小甜却不理他,转而说:“今天来了个女人,二十五六岁吧,挺瘦,短发,哦,你送了一对法国耳环的那个。”
“找你麻烦了吗?”蒋泊用毛巾擦头发,面无表情地问。
“能我什么麻烦。她喜欢你,我又不喜欢,没有利益冲突。”
“嗯。”蒋泊点头应了声,依然是波澜不惊的口吻。他把毛巾扔进脏衣篓,去浴室洗了手,不咸不淡地招着手说了声“吃饭吧”。
唐小甜懒,不*打扫卫生却又喜欢干净。她从老家到a市打工,租了现在这个公寓式酒店,三千块钱一个月,贵是贵了点,图个每天有人来做清洁的好处。现在突然有了孩子,饮食起居要注意些,不能再像以前在外面随随便便吃点盒饭,喝碗酸粉求个饱,她又只得去人才市场请了于妈回来做饭。为了肚子里的宝宝,唐小甜算下了狠心,把以前天天不离口的辣子都忌了。
褐色大实木桌子上放着居家标配四菜一汤,都以清淡滋补为主。唐小甜是南方人,顿顿吃面食不习惯,便嘱咐于妈每日蒸新鲜米饭。
蒋泊和唐小甜抱起碗,低着头,就这么干坐着,数米。筷子挑起米粒放进嘴里时,那细小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微微接触的声音都可以在空气里无限地放大,像用了扩音器般,异常清晰。他们俩谁也不看对方一眼。
于妈今天第一天来,初来乍到,摸不准唐小甜和蒋泊的关系。这会儿见主人家不说话,她也只好默不作声地跟着学数米。
一粒,两粒,三粒……一百二十五,一百三十六……
都数跳数了。
这时候,唐小甜搁在书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进来条短信,打破了压人的沉默。
于妈长吁了口气,伸筷子夹了口菜,心想:这下好多了。
可她错了。蒋泊眉毛立马拧了起来,眉心之间压抑着一股隐隐而露的不耐烦和烦躁。他放了碗,丢了筷子,盯向唐小甜,灼人的眼神像一道皇上的圣旨,非执行不可。
在唐小甜眼里,蒋泊就是一朵奇葩,有种种琐碎,啰嗦,不合乎常人的生活习惯。
他不*说话,常常跟个哑巴一样,用眼神表达着他的喜怒,意见,指示,许可……
他很讨厌吵,特别是电机的声音。吹风机,电动牙刷,电动剃须刀,他沾都不沾。吸尘器可以用,但不能让他听见了。他甚至每次开车启动时,都是不自觉地板着脸,皱着眉,克制地忍受着哄哄的电机声。
他有洁癖,无法和女人长时间待在一块儿,尤其是长发的。女人们*掉头发,梳头时,或者刚洗完头,长长的,一撮一撮的头发落在地板上,这里捡起来了,那边掉,永远打扫不干净。甭提什么正常的新陈代谢,自然掉落,蒋泊听不进去。他只知道,那些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头发丝,会像一根根的针,扎着他的双眼,惹得心里像有猫在抓。他最恨不得个个女人是短发,光头最好,如果够漂亮的话。
唐小甜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不急不慢地。她扫了一眼短信内容,“是琴姐的。”
“……”
“我晚上要去单位一趟。”
“上班?”
“没。已经给琴姐说过不想再做了,一会儿吃完饭过去签个字,再和姐妹儿几个说一声。我突然不去上班,她们还不知道原因,以为我病了。”
蒋泊其实只想听个“是”或者“不是”的回答,后面一串串的解释和叙说对他而言简直是废话,没用的玩意儿。
“……”他咬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的耐心耗光,端起碗,继续吃饭,不再出声。
唐小甜冷冷看了一眼,嘴角泛起嘲笑。
不过是因为这个男人有钱有地位,才那么多女人围着他转,趋之若鹜,不然谁愿和他过下去。若把他丢在穷得揭不开锅的家庭里,早饿死了,哪儿来这些臭习惯,都是让人惯出来了的,熊毛病。
唐小甜看蒋泊越发不顺眼。
——╭(╯3╰)╮——
吃完饭,于妈洗好碗收拾干净便打了招呼走了。
蒋泊落了清闲,倚在沙发上看新闻。
唐小甜在卧室里挑衣服,选了半天也挑不出件合的。她以前*穿得花俏,正红,桃红,橘黄……不是露个腰就是胸开得很低。这会儿除了身上这条居家的棉布长裙,还真翻不出一件正常些的。
她在衣柜里淘了半天,最后找到一件洗过叠好的男士白衬衣。是蒋泊上次换下来的,袖口内侧用银色的针线绣着他姓名的首字母。
“我能穿你衬衣吗?”唐小甜拿着衬衣走到蒋泊身边问。
“去宿醉?”
“嗯。”
“呵~”蒋泊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白了唐小甜一眼,偏头接着看新闻。
唐小甜心里压着一口火气儿,逼得她眉梢低了下去,黑了脸。不吃他的,不用他的,更不欠他什么。蒋泊对她甩脸色,不过是看不起她。
像唐小甜这种风尘女子,昼伏夜出,偏*抽烟,涂着浓妆,穿着奇装异服在夜色中来来回回,赔笑卖唱,搁蒋泊那里,就是靠着一副皮囊在灯红酒绿中讨口饭吃的货色,没有教养,说话粗俗,还总夹带着俗世的脂粉味。
蒋泊*对这类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的和颜悦色,便是对烟花柳巷里,呼之则去,挥之则去的女人最大恩赐了。
“我没念多少书。”
“……”
“也不像你,出国留学。”
“……”
“更没什么背景和家世。”
“……”
“我却怀了孩子,你的孩子。它还没出生,你就开始因为我而厌弃它了。”
唐小甜直白地说中了蒋泊的心思。他将目光从新闻联播移开,落回唐小甜身上。
连蒋泊也无法否认。她很美,特别是那双眼睛,双瞳剪水,不带有一分半点年年岁岁积累下的人情世故,恍若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仙子才配拥有的,。
清水出芙蓉。
可当眼睛继续向下看,看到她食指和中指见因为常年抽烟而被熏上的一层发黄的污渍,蒋泊便从一刹那的恍惚中回过了神。他点点头,说了一个“是。”
“你懂车,懂马,懂古董,懂字画。”
“……”
很了不起吗?“可我懂男人,于是什么都懂了,说不定还比你多。”认识的男人可不止你蒋泊一个。
“……”
“所以真没必要。孩子是我的,没打算认你这个爹。”唐小甜抖抖手中的衬衣,“我问你能不能穿,只是礼貌。这是我家,坐在我的沙发上看我的电视,还想称霸王,够容忍你了。下次耍脾气麻烦去别的地儿,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
蒋泊眼皮哆嗦了一下。在他印象里,唐小甜是一个像河流的女人,夜晚的河流,缓缓地,静静地,总是隔岸观望,冷眼旁观,漠然置之,不捎带着任何有温度的感情。
这还是第一次见她有了怒气。想必确实如她以前所说,万分在意肚子里的孩子了。
唐小甜很高挑,套上蒋泊的衬衣,把袖口挽了三层,配了一条波西米亚风的花式长裙,只像是个粗心大意的姑娘拿错了码而已,倒不觉得不伦不类,
“要不要我送你过去?”蒋泊靠在沙发的扶手上,突然探出头来问。
呼~这话把唐小甜吓了一跳。被骂了就转性子了?怕是出于内疚想说句关心的话平衡下心里失衡的良心吧。
“别麻烦了,没几步路。”
“那我等你回来。”
“你愿意多待会儿也随你,只一条,别在屋里抽烟。哦,还有,浴室的下水道,嫌堵就自己找人通。”
唐小甜只当他是个死人,径自走到门口换了外出的软底布鞋,招呼也不习惯打地走了。
2、
a市颇负盛名的**。一条街从南到北一公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夜店。白天萧肃安静,到了晚上,立马喧嚣鼎沸,物欲横流。男男女女们穿着光鲜的衣服,像妖精一般在此出没,那五光十色的炫目灯光将一层魅惑的淡紫色染上半边天。让人以为是误闯进了西游里七情六欲的盘丝洞。
这会儿七点半,人不算多。唐小甜轻车熟路地走进宿醉,门口的保安却拦了她,说:“**,你好,请出示会员卡。”
“我说,你难道就认不出我来了?变化有这么大吗?”唐小甜和在家里与蒋泊说话的样子截然不同,周身散发出老江湖的气质。
“你是?”
“我是你甜姐。老子今天素颜,你狗/日的就认不得我了。”
“甜姐?”门口的保安一拍脑门,“哎呀,认不得了认不得了。你们平时都从后门进的,还化着妆。不过甜姐你素颜照样美。”他领着唐小甜往里走,给她按了电梯,“你好久不来,想死我们几个了。特别是豆豆,整天嚷着说吃个夜宵都没人讲话。”
“我一会儿瞧他们去,先找琴姐。”唐小甜进了电梯,一路到了五楼,进了琴姐的办公室,发现没人,又折到了化妆间。莺莺燕燕的,满屋子女人香气儿。琴姐正站在一排人跟前做开工训话。
这时候,豆豆眼尖,一眼瞧见唐小甜。
豆豆是个留着齐肩头发,眼睛狭长,喜欢穿黑色衣服,扫墨绿色眼影的姑娘。她很瘦削,却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着。前两句还和人说说笑笑,下一句,谁说得不中听了,立马拎胳膊,拍桌子,带上脏字开骂。这种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骂完了又嘻嘻哈哈接着喊人喝酒,说不火爆点哪像地道的辣妹子啊。
豆豆此时敞开嗓门叫到:“哎哟,快看,宿醉第一卖b女回来了。”
宿醉第一卖b女。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唐小甜。她在宿醉的业务能力一直第一,姐妹几个爱开玩笑,重口味,平时都这么喊来喊去,只当是爱称不是骂人话。
“宿醉第一卖b女,快给我们说说,这两天死哪儿去了。琴姐说你病了。花柳病吧。我给你讲,外面大街小巷里贴着的小广告,你随便撕一张,打过去就好。”张丽从裙子兜里翻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散给周围一人一支。
“别在这儿抽,对身体不好。”唐小甜出声阻止。
“装你麻痹啊。”张丽自管低头“啪”地用火机点了烟,深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吹出白圈圈,“平时你抽得可比我厉害多了。”
唐小甜推开人走过去,皱着眉头夺了张丽夹在手指尖间的烟,找了烟灰缸,碾了几下,给灭了。“嘿,真别吓着你们。姐怀孕了。”
怀孕了?
“……”整个房间顿时悄悄的,不是安静,是寂静了,连个呼吸声都没有。
圈子里,姐妹儿几个大概都知道些。唐小甜为了前任男友,不满二十二岁就堕了四次胎。医生都说没希望了,她竟然还怀得上。
还是琴姐最先回过神,“你不想做了是冲着这个原因吧。”
唐小甜点点头。
最懵的那个是豆豆。
她和和小甜是同乡,关系最好。在陌生的城市里作客,没有亲朋好友,两个人包一开,掏出老家的某牌子香烟,夹在指间,看着火星子慢慢烧,在幽幽的烟雾里用软软的家乡方言说着闲话,便成了最快乐的时候。
“我以后年纪大了,也要学琴姐,出来带姑娘,抽提成。”一般说到这儿,豆豆都会猛吸一口烟,有时候抽得急,会被呛到,“到时候啊,等钱挣够了,老子就回老家买块地,嫁个老实男人,和他一块儿种菜。”
“你还会嫁人呢?”
“我肯定是。不过,唐小甜,我知道你这辈子是不打算结婚生孩子了。咱俩关系这么好,那这样吧,以后允许你每周来我家蹭顿饭。”
“蹭个饭就想打发了呢,我呸——我要当你孩子的干妈。”
圈子里的姑娘都二十出头的岁数,唐小甜却早早地,预先认了一堆干女儿干儿子。结果,现在姐妹几个都还静悄悄的单身着,她却最先怀孕了。
“孩子他爹是谁?”豆豆问。
“你肯定记不得了,叫蒋泊,上个月来的。”
这行做了几年,每天迎来送往,混成了老油条,除了几位熟客,谁是张三,谁是李四,扭头就忘。用一个前辈的话说:“我连上顿吃的什么都忘了,更别提那些臭男人。”
“哈哈~他也真能,医生诊断说怀不上,他却可以一发把你肚子搞大。”豆豆笑得快趴下,捂着嘴将四周巡了一圈,把张丽刚才发的烟全收缴了,又为小甜开了窗,“格老子的,现在不求准抽烟。我们宿醉第一卖b女逆天,要当妈了。谁特么对她不好,老子第一个不放过他。”
要当妈了。
唐小甜觉得自己的心脏上放佛绽开了一朵小花。名不见经传的那种,长在野草丛中,盛开在夏天,香气儿很淡很素,路人践踏而过,从不停留,唯独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这个孩子是上天的怜悯与恩赐。
唐小甜被一个极品前任骗过,伤过,堕胎四次。她养家糊口的工作,也不是什么体面行业。早几年在宿醉里穿着齐b短裙推销酒水,俗称啤酒妹。卖得多挣得多,卖得少挣得少。反正懂行情的都明白,指望男人消费,免不了被推推摸摸占些便宜。到后来,她干脆在宿醉里做了公主,倒酒,陪酒,唱歌,喂水果,说是不用出卖肉体,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谁掐过屁股,谁袭过胸,碰上不要脸点的,还直接想脱了裤子上。
唐小甜讨厌男人,恶心,看透了。她更不会有小孩,医生说的。
上个月,蒋泊被朋友带到宿醉来寻欢解闷。琴姐说这帮子来头不小,做大生意的,和政府有牵连,怠慢不得。几个年轻的妹子不敢去,怕出纰漏,唐小甜却最乐于接这种单。原因很简单,“人傻,钱多,速来”。他们小费给那么足,不挣王八蛋。
唐小甜前一天恰好看了一部电影,被里面短头发的女主角所吸引。那天便把长发梳成小辫,绾了起来,套了一顶墨色的短发,又找豆豆借了一条露背的黑色哑光长裙,描上夸张的黑色眼线,涂上鲜红如血的口红。她细嫩的皮肤被身上一黑一红的色调衬得越发苍白,一股硬派的孤傲尖锐地透出来,像一把利剑穿过空气,刺进男人们的心脏。
一个鲁莽的男人揽上唐小甜的腰,直接问到,“说吧,一晚上多少钱。”
这种事见多了。
唐小甜笑着给他满了一杯酒,“我不出台。”
“咱也别装,这种场子我没少逛,包房公主出不出台,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我真不做。”
那人却从包里抽两沓钱拍在了玻璃桌子上,蛮横地吐出两个字:“开价。”
最特么讨厌这类人。拿着不知道哪里挣来的黑钱在平民面前装x,反复炫耀他的优越感。
唐小甜竟然鼓起勇气,想愚弄一下他。
她羞羞地低了头,不说话,只伸出了五个指头。
“……”五万?贵了点吧
“……”唐小甜把大拇指收了进去。
“……”那人还是不说话。
“……”小甜又收了一根指头。
“……”三万也贵啊,上一次模特才五千呢。
“……”还剩两根指头。
“好好好,两万就两万。看你这姑娘长得还不错。”那人一把将唐小甜拉到自己身边,唰唰唰数了钱,塞到她手里。
“哎哟,老板,你这是干什么呢?”唐小甜手忙脚乱地把两万块钱还给那男人。
“怎么,嫌少?刚我们谈好了的啊,两万一个晚上。”
唐小甜捂嘴笑,在男人的胸上推了一把,“都说了不出台了。刚我手指酸,你看,”她又将五根指头从拇指开始,一一弯了一圈儿,“活动关节呢。”
“艹,居然玩我!”男人恼羞成怒,拍腿站了起来。他抓住唐小甜的衣服,“哗”地,直接甩了一个耳光过去。
顿时,包间里放佛都随着这一声皮开肉绽的声音安静了下去。
小甜的几个姐妹忙替她赔酒道歉,一声声地讨好,一声声地劝。
那人却依旧不解气,顺手端起递来的一杯酒泼在唐小甜脸上,“都特么出来坐了,还不出台,装个j8的纯。”他一边骂,一边抄起手里的两万块钱往唐小甜身上砸,“老子今天还特么艹定你了。”
唐小甜的脸肿了,又红又亮。她拉了拉胸前皱不拉几的衣服,拨开额前湿淋淋的零碎刘海儿,手握成拳,拼命地忍。
委屈吗?倒没有,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一个月收入五位数,不是白给的。
她只是恨,恨这社会的贫富差距,等级划分。包房公主,就是“三教九流”里“下九流”的最后一个字——“娼”,轻贱之极的职业。
给你钱,你就要笑,笑到肌肉发酸;
给你钱,你就要唱,唱到嗓子干哑;
给你钱,你就要喝,喝到肠胃出血;
给你钱,你就要卖肉。碰上像眼前这种有权有势又坏脾气的公子哥,你不反抗要被强/上,你反抗了依然要被强/上。那点来之不易的勇气与所剩无几的自尊心在他们眼里简直一文不值。所有强势的抵抗只能换来更为过分的折辱。
唐小甜觉得自己连只躲在墙角能自由摇尾巴的贱狗都不如。
一个姐妹把她扶起来,拿纸擦着她身上的酒;一个姐妹忙用杯子装了冰块给她敷脸;一个把散落的粉红色钞票一张一张地叠放整齐,搁回了玻璃桌上。
“甜姐,忍忍吧。”不知她们谁说的。
记得第一个带唐小甜的姐姐说的第一句话也和这差不多。她说:“客人有时候不规矩,但是你们要忍。”
忍。忍。
唐小甜吞了一口口水。自我安慰道:多大不了,就当又被以前那个畜/生男朋友艹了一顿,这回还有钱拿,好事。她卖命地笑了。
可正当她打算逆来顺受时,却被一个不张扬的声音凭空阻截了。
他说:“陪我可以吗?我喜欢短头发的女孩子。”
3、
说话的是蒋泊。他翘起二郎腿,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火星子在昏暗的房间里微弱地闪烁着。
蒋这个姓氏有些特别,喊个“老蒋”总觉得别有所指,含着一些因为历史原因留下来的贬义。于是大家便习惯称呼蒋泊的父亲为“蒋老”,透着一股书香门第的风雅味道。蒋泊理所当然地被喊了“蒋少”。但如果听见谁称呼他为“脖子”,便是朋友圈子里的密友了。
“蒋少……”那人显得有些不情愿。
“曹兵,你够了啊。脖子只对这些留男花头,光头,秃驴什么的感兴趣。你又不是不知道。”
“……”蒋泊动了一下眼皮,算认同了。
“得了,蒋少看上的,我曹兵双手奉上。”叫曹兵的男人把唐小甜拉起来,揉了揉她的短发,低声骂了句“算你特么的走运”。
呵,走运?
唐小甜拿起桌子上的两万块老人头,点了点,“换人要加钱。”
“……”蒋泊不作声。
他的朋友却有些不服气,“喂,别得寸进尺了你。”
“你们几个大少,赌球玩车嫖女人,哪儿差这几个籽儿?”唐小甜也掏出一根烟点上,撅起嘴,吐了一个完好的中空烟圈儿,“三万,trust me,值这个价。”
蒋泊的朋友笑,“看来你嘴活儿不错。”
“那成交吗?”
“成!”那人说完掏出一捆封好的一万块钱丢到唐小甜怀里。
“房费另算。”唐小甜灭了烟站起来,走到蒋泊跟前,拉起他深色的领带,用手指将末梢一点点卷起来,“走吧,帅哥。”
“……”
世俗的眼光里,夜场工作的女人只是名字称呼不同,实质一样,全都是鸡。
啤酒妹=鸡。
公主=鸡。
三陪=鸡。
坐台=鸡。
**更不用多说,直接划等号。
有钱能使鬼推磨上,那些人认为砸钱就能上。恐怕连前台结账,后面做清洁的,在有些人眼里也是不干不净的。
最开始,唐小甜还竭力给人解释公主和**的区别。“我只是帮人倒酒水,陪唱歌什么的,不出卖肉体。”“真的,真的,公主有不出台的。”可后来,见多了姐妹圈子里或被威逼,或被利诱地接/客,这种话,她越说越少,越说越无力。
在娱乐场所,靠男人混饭吃,其中推来摸去的事情不言而明。入了这行,放佛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不敢和人提,不愿与人说。每次被问起工作时,都打着哈哈笑着敷衍过去,说和娱乐圈儿差不多呢。这些秘密藏着掖着,连死了都要悄悄带进棺材里,怕被掘出来,放在光天白日里遭人笑。
唐小甜在酒店的浴室里卸了妆,取下假发,褪了衣服,站进浴池中。她把热水开到最大,任由皮肤被烫得泛红。再过一会儿,她也要走上这条路,从一个倒酒的公主变成一个出台的公主,把之前说的种种的铮铮解释全部推翻,成了一个骗子。
她洗了两次头,抹了三次沐浴露,还是觉得不够,又挤了洗发露把头搓到破了皮。
唐小甜永远不是当年十七八岁的唐小甜了。再怎么洗也没用。既然都逆来顺受了,就别再装模作样地故作挣扎,反而讨人厌。
她放佛想通了般,关了淋浴,扯上一条浴巾裹上,站到镜子面前,取了吹风开始吹头。
没到十秒钟,蒋泊推门而入,眉毛打了个死结,一脸的怒气,“不要用吹风机,吵。”
“……”唐小甜愣住。
“你怎么是长头发?”他惊讶,不满,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儿。
“……”
蒋泊又低头扫了一眼湿漉漉的地板。东一撮,西一团的又黑又长的落发,和白色瓷砖地面上的积水搅在一起,在明亮的浴室灯光下,分外扎眼。
“呕~”蒋泊快吐出来。他捂着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得太急,撞在拐角的柜子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唐小甜傻了。这人有毛病吧。
她又拿了一条毛巾将头发裹起来,穿上人字拖,出来看蒋泊。
“滚!”蒋泊张大嘴,手指着门口吼。
“酒店门口有柜员机上,我刚把钱都存卡上了。”进了腰包的东西哪有退的道理。
“滚!”只拿钱,不做事,岂不更好?
可小甜却不愿意。
最开始说不出台,要被强/上;现在接受现实了,特么又抽风喊她滚。能不能有点让她可以做主的事情?
唐小甜不理他,自顾自地走到床边从包里翻出烟。她的拖鞋上有水,走在厚实的毛绒地毯上,留下了一路的鞋子印。
“……”蒋泊此时简直要被折磨得疯掉。
唐小甜叼着烟,倚在墙上,啪地点了火。她皱起眉,紧闭着右眼,深深地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吐出两股白烟,“你这样只管推到,不管艹,很不厚道。”
“……”
“你如果喜欢短头发,给我把剪子,我立马剪掉,但是要加钱。”
“……”
唐小甜又吸了一口烟,抬起下巴,忧虑地问了句:“你特么不会是不举吧。”这种活儿做起来可费劲儿。
蒋泊白了她一眼,“我讨厌地上的头发。”
“那换一间房。”唐小甜夹着烟,食指和中指的弧度弯得恰到好处,看上去极尽优雅。
她抓起听筒,拨了前台电话,说想换房。结果前台却回答说今天所有房间都住满了。
“没空房了。”唐小甜把烟搁在玻璃烟缸上,食指弹了弹,抖掉烧尽的灰色烟灰。
“……”
“去我家吧。”
“……”蒋泊瞪大眼。
“每天都有人做清洁,挺干净。”
“……”他好像松了口气。
“走吧。”唐小甜贪婪地又猛吸了几口,才不舍地丢了烟。她裹着浴巾,收拾好东西,拉起蒋泊的手往门外走。
“你就这样穿?”
“特么大半夜的,谁看。看了收钱。一次一百,一千包夜。”唐小甜想了想,又补了句,“只是看。”
“……”
其实,当时蒋泊是懵的。他搞不懂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奇怪,扭着拽着让他睡。
他讨厌长头发的女人。可她的眼睛实在太美了。纤尘不染,放佛就如歌词里那样唱的,“你的眼睛,像颗水晶通透,里面有一个无穷无尽的宇宙”,美到让蒋泊都忘了对她头发的芥蒂。
他便稀里糊涂,一路让唐小甜这个奇怪的女人拉回了家。
“啪~”唐小甜开了一盏廊灯。屋子里干干净净,整齐如新。
唐小甜让蒋泊去洗澡,自己坐在沙发上,翘着腿,又抽了一杆烟。
今天有点不像她。从顶撞客人开始便是。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粗鲁的客人,可每次她都懂得如何巧妙地化解。唯独今天,她竟然没忍住。
唐小甜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手机,还没有回电,也没有回复的短信,心又沉了一些。她思来想去,火气越来越大。手机贵,肯定是舍不得扔了,她只好将烟头一下一下,放佛泄愤般,使劲儿往烟灰缸上摁。
“你怎么了?”蒋泊走出来,也裹着浴巾。
“灭烟呢。”唐小甜走到厨房,从冰箱取出三块冰,用帕子包起来,找了靠窗的地方,坐在地上,一只手撩起头发扶着额头,一只手举着冰袋敷脸。她的浴巾松了,散开了一些,露出大半个背。暖色的霓虹灯灯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雪色的皮肤上,也不见得有多暖和,反而被她冰冷的背脊线条压了下去。那对清澈见底的眼睛此时藏在头发的阴影中,也看不见了光亮。
蒋泊就远远地站着看着唐小甜,看着她细长的柳叶眉间的忧愁越聚越多。
“你的眼睛很好看。”蒋泊说。
唐小甜笑,“这可是我立足的法宝,不知道骗了多少臭男人心甘情愿地掏钱包。”
“我刚洗了澡,不臭。”
唐小甜改口道:“不知道骗了多少男人心甘情愿地掏钱包。”
“今天我也没掏钱。”
“……”
蒋泊继续干站着,等到她一支烟抽完。唐小甜又按了手机,扫了一眼是否有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再次失望后,她站了起来,一边解开浴巾,一边往卧室走:“来吧,三点半了,完了我还睡觉。”
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摆了一个“大”字。浓密的黑色头发像海藻般柔柔软软地,随意地散开。
“……”蒋泊头一次遇到在床上由一个女人说了算。放佛在ktv包房里被动的她在这里找回了主权。
“你喜欢戴套吗?”唐小甜抬起头来问。
“……”
“反正随你。一我没病,二我坏不上孩子。”
“……”蒋泊站在卧室门口,没有挪动脚步。
“不信?”唐小甜坐起来,扯了铺盖一脚遮掩身体,从抽屉里翻出一支烟,又开始抽。放佛在她屋子里,任何的地方都能找出一盒半盒的烟和火机。
“我听你说。”蒋泊知道里面有故事。
“我以前有个男朋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穷鬼,和我差不多高,也不帅。我相中了他老实。不怕你笑话,我虽在夜场上班,但碰到他之前我可是处。”唐小甜连吸了三口,带着尼古丁的烟雾一股脑地蹿进肺里,呛得她紧皱眉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后来,他爸发了财,当了暴发户。他就说要学车,说学会了载着我出去玩。我听了肯定高兴呗,说好。他白天去驾校上课的时候,我便在家里给他,给他妈妈做饭,等他回来吃。晚上我接着去上班,很累。对了,他爸妈离了婚的。他爸爸我不知道,但他妈妈很和善,待我也很好。”
“……”
“再后来,他拿到驾照了,总是出去玩,可从来没载着我出去过。夜总会的圈子就那么大。他泡了哪个姑娘,包了哪个**,我第二天便知道了。找他闹,找他吵,他也认错,说改。不过就说说而已,信不得。”
“……”
唐小甜觉得这根烟抽得特别快,连烟灰都没来得及抖,两下便没了。她又翻出一根,继续抽,抽到嗓子干涩沙哑,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对他狠不下心。他一认错,我便要心软。后来,就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我知道这样不是个办法,便跑出来了,从南到北,越远越好,我还巴不得出国呢。那阵子,刚到a市,我身上揣了一万块钱,房租押金押了五千,宿醉押了三千,吃,喝,东花些,西用点,全身只剩下不到五百块钱。但我却突然发现,我又怀孕了。”
“他的?”
“嗯。”唐小甜点点头,“我就给他打电话。结果,你猜他说什么?”她放佛只是在自问自答。没等蒋泊回答,唐小甜灭了烟,又重新点了一支,“他说‘你走了那么久,我怎么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别人的?’他说他才不愿戴绿帽子,喜当爹,便挂了。”
“……”
“再后来呢,我在外面借了些钱,跳上大巴,中途又换了一辆突突突的老式摩托,跑了几里山路,找了郊区一个便宜的小医院,把孩子做了。当时豆豆陪我去的,她说孩子三个月了,流出来时有小拇指这么大。”唐小甜伸出小指头,比给蒋泊看,“那里条件很简陋,我差点回不来。”
“……”蒋泊以为她会哭,刻意看向了她的眼睛,却见她是一副淡漠的表情。
蒋泊觉得,坐在床上抽烟的这个冷漠女人,像夜晚的河流。任凭刮风下雨,还是夜色如墨,纷纷扰扰,是是非非,都恍若和她无关。她只是一直安静,平稳地流淌着,流过山川,流过平原,流进了人的心里。
“我早之前还堕了三次胎,现在生不出来了。”
第4章
做不了母亲,这种无奈,唐小甜无法言说。
曾有人问她,恨吗?她却摇头,说只当以前太傻了,太容易剖出心来向人示好。被人在心头上划了口子,捅了窟窿,鲜血横流,疼到麻木,都没了知觉。
小甜一直觉得,麻木了便是最好了。不需要伤口结痂,也不要它重新长出新鲜的肉,而是希望生出像野兽般的甲壳和鳞片,将心脏层层包裹起来,便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
无欲则刚。
“前几个月做了人流,没法上班,缺钱。我打电话找他要,他到现在都没回电话和短信。”唐小甜把手机丢在床头柜上,“我也懒得等了。”
“……”蒋泊不知是被传染了,还是心里不舒服。他竟然也从唐小甜的抽屉里抽出一支烟,开始抽。他抽了两下,不顺口,眉头皱了起来。
“老家的烟,你抽不惯。”
蒋泊却不服气,硬是又抽了一大口,爆了粗,“老子还不信了。”
“哈哈~我还以为你不说脏话呢。”唐小甜笑。
她清脆的笑声放佛把整间屋子的青烟都吸了过去,一丝丝,巧妙地萦绕在她周围,久久不散,恍若她是那坐在云端的仙子。
蒋泊心中涌起一阵悸动,大手抚上小甜的身子。他用掌心暖着她冰凉的皮肤,依旧不怎么说话,只是闷声地做着前戏,将她压在身下。
“等等。”唐小甜突然说。
“……”蒋泊不满。
“你手换个地方。”
“……”
“压着我头发了。”
蒋泊顿时黑脸,“所以我讨厌长头发的女人。”是有原因的。
“……”
来之不易的气氛被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话搅了局。两个人都笑场了。
唐小甜撑着倚在床头上,捡起刚抽了一半的烟接着抽,“坏了气氛。你是不是很讨厌这种事?”
“……”蒋泊眼皮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讨厌的事情肯定多了去了,比如电吹风机的声音。”
“……”
“比如女人的头发。”
“……”
“还比如,”唐小甜指着他的**,咯咯笑,“别人说你不举”
“那你呢?”讨厌什么?
“我?我讨厌冬天,讨厌甜食,讨厌没钱,讨厌别人看不起我,”唐小甜用嘴吹了一个心形的白色烟圈,“当然,最为讨厌的是半夜发现烟抽完了,没有之一。”
“哈哈~”蒋泊竟然爽朗地笑出了声。
“……”唐小甜一脸诡异地盯着他。这人一定不是烟鬼。
他们俩就坐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闲聊,不过大半时间都是唐小甜在说。她躲在一圈圈飘渺的烟雾背后,长长的头发垂下来,盖在裸/露的胸前,黑白分明。
那个午夜,蒋泊真的觉得她很美,是那种悠然超脱,不染尘世的味道,放佛只是上帝太粗心大意,把她遗落在了风尘之中。
一直说到天都亮了,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他们两个才回过神,意识到彼此之间的交易原来迟迟没有履行。
“算了吧。”蒋泊说。
“这不行。”
“……”为什么?
“我们两个不能谈情,只能**。”纯粹的感情唐小甜不稀罕要,也要不起。钱/色交易最为直白,透明,说不上谁欠谁的,“之前说了那么久,就当前戏了。”
“……”蒋泊端起床头上的玻璃杯,仰头喝水。过夜的水很凉,阵阵滑过他的喉咙,冰得彻底,激起了一个激灵。
他才慢慢开始清醒,意识到自己被她的一双眼睛蛊惑得失了分寸。他和唐小甜是两个世界的人,除了买醉滥情,永远无法有交集。
蒋泊出入的是高档写字楼,唐小甜却是夜场一条街。
他整日想的是他的雄伟规划,事业蓝图,她却只会在男人怀里逶迤求全,逢场作戏。
甚至,他们连作息时间都不一样。他清醒的时候,她在睡觉;他失眠了,她却不知又在哪里卖笑。
两个阶级的人,中间横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蒋泊粗暴地压在唐小甜身上,没有任何前戏,不带些许感情,只是粗糙地磨蹭了几下,便执拗地进入到她干燥的身体里。蒋泊看着唐小甜因为疼痛而扭作一团的脸,心中突然泛起一种报复的快感。他很无所谓地抽/动着,并不打算给两人带来任何愉悦,放佛只是为了给这笔钱色买卖画上一个还算标准的句号。
唐小甜绝望地闭上了眼,任由他蛮横无礼的索取。终于到这步了,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出台**。
其实唐小甜都忘了和蒋泊是以何种方式结束的,放佛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轻描淡写,无关紧要的梦,最后的镜头是那个男人越来越远,越来越浅的背影。
她醒来时,地上散落着蒋泊换下来的衣服,床头柜上还还多了一叠老人头。旁边留了一张小纸条,写着:我也只是一个为你美丽的眼睛讨腰包的臭男人。
那晚过后。蒋泊过着蒋泊的日子,唐小甜继续游走于夜场的各个包厢,保持着她“宿醉第一卖b女的”绰号,好像谁也不曾有过那么一个抽烟说笑的通宵。
可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妙,放佛上帝只是一个爱和人开玩笑的小孩。
唐小甜的例假迟迟不至,老犯困。她最开始只当是最近酒喝得太厉害,病了,请假在家休息了一阵,没怎么放心上。可又等了十来天,例假照样不来。
“我看你准得了什么妇科病。”姐妹们都这么猜,谁也不会往怀孕上想。
唐小甜听后坐不住了,跑到医院妇科去检查。她揣摩着是不是上次蒋泊进入得太粗暴了,可医生却觉得是“早期妊娠”。
唐小甜脑子里一片空白。查错了吧。
“子宫下段变软发紫,粘膜颜色变深。”
“……”
“你最后一次来例假是什么时候?
“……”
“你在听吗?”
唐小甜恍回神,眨眨眼,继续问道:“医生,你真的没有搞错?”
医生瞥了她一眼,“你可以接着去做尿检,血检和b超。”
唐小甜就真的跑去做了尿检和血检,照了b超。报告结果和妇科医生说的一致。
她还是不太信,换了另一家更为权威的大医院,把尿检和血检又做了一遍。这次她没敢再照b超,她怕如果真的有了宝宝,会伤到它。
结果都出来了。她坐在医院走廊上,拿着两张报告单,看到上面同为阳性的诊断结果,再也无法半信半疑。她选择信了,抱着侥幸的心理去相信。原来,唐小甜三个字也在上天垂怜的名单中。
唐小甜捂着嘴轻声笑了起来。那声音很小,却异乎寻常的干净与通透,好似俊美的天使煽动翅膀时,羽毛翩翩而落的轻曼。
唐小甜从没想过还有这天,她依然能有资格当妈妈。她笑,一直笑,笑到肌肉发酸,眼角淌出丝丝的泪花儿。
她搜出身上的所有的烟,统统丢进垃圾桶,又跑到医院的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使劲儿地搓着脸上的脂粉,眼影和口红。
唐小甜疯了,魔障了。
她买了一双人字拖,换下脚上的高跟鞋,摔着手走在人行道上,笑得不知所以。看见婴儿的衣服,她一买就是好几套,见到奶粉,她也顺手拎了两桶,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儿童玩具,她更是爱不释手。她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在等着这个孩子到来。
到最后,婴儿用品买到两只手都提不过来。她看见了一个乞丐,便把身上除了车费以外的所有钱都给了出去。她偏执地觉得这样会给她和她的宝宝带来好运。
唐小甜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天像现在这么高兴过。而且她知道,她会拼尽全力,让宝宝顺利地出生,健康地长大,从今往后的每一天,她都会如此快乐。
唐小甜给琴姐打电话说病了,请几天假,暂时不能去上班,又托琴姐几经波折地要来了蒋泊的手机号码。
她打过去。第一通,不接。第二通,还是不接。打了五六次后,那边才传来一声不耐烦地“喂。”
“我是唐小甜。”
“……”他根本不知道她名字。
“宿醉的。我带你去过我家。”
“……”那边隐隐传来几声躁动的呼吸声。
“给我一笔钱。”唐小甜吸了一口气,“我怀孕了。”一个人养不起孩子。
“……”“嘭”的一声,陶瓷杯子摔在地上,碎了。
“不要质问我孩子是不是你的。”
不可能!她承诺过她怀不上的。蒋泊暴躁地推开身边的张小琪。
是,他承认曾经有那么一个晚上迷恋过她。可那仅仅是**罢了。出生中上层阶级的蒋泊骨子里是看不起唐小甜这般的风尘女子。他更无法想象自己以后会有一个私生子,一个和包房公主的非婚生孩子。他清楚地明白,这会给他的家族带来多大的羞耻。
蒋泊的怒火烧掉了脑子里对唐小甜之前种种好的印象。他气得连呼吸都开始有点不顺畅。若果不是被良好的家教禁锢着,他一定会亲自开车把唐小甜拖到医院。
“打掉。”蒋泊的声音冷若冰霜,“打掉我立马汇钱给你。”
怎么可能做掉?
“那你只当我打这个电话,是看在你是孩子他爸的份儿,知会你一声得了。”
“……”
“你放一万个心,我不会去骚扰你,更不再找你讨一分钱。”
“……”可这个孩子确实是他的。
唐小甜一改先前客气卑微的语气,“你同意也好,不容易也罢。我一定会把它生下来。”
令蒋泊讨厌的事情确实多了去,“我现在最讨厌这个孩子,没有之一。”
“……”
“做掉。”
“它属于我。”唐小甜像被戳到了逆鳞,声音比蒋泊还要冷冽,透着不可逆转的坚持,放佛谁动了她孩子一根汗毛,她便要烧了那人全家。
要有多幸运,她才会怀上宝宝。几千万分之一?几亿分之一?唐小甜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来之不易的生命现在承载着她所有的希望与信仰。以前逆来顺受,总该一次由她说了算吧。
别说一个蒋泊了,为之付出性命又何妨?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愿意和魔鬼签订盟约,抛弃灵魂,堕入轮回之中,用三生三世的痛楚,甚至万劫不复,灰飞烟灭,换这个孩子的一世平安。
为了肚子里的它,唐小甜有的,可以押上去,没有的,去偷去骗去抢,也要押上去。她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一切。
那份如野兽保护幼子般的毅然决然把怒火攻心的蒋泊都逼得松了口。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淡淡地说:“后天吧,我去看看你再说。”
这便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第5章
再把镜头拉回到宿醉。
唐小甜跟着琴姐去了办公室,交钱,签字,解除合同。她手轻轻抚在肚子上,脸上浮起一抹笑容。那弯弯的弧度,恰如这个初夏时节的阳光,炽烈却不蜇人。
豆豆在门口等她,打算把她送下楼再回去上班。她看着小甜嘴角带笑地出了琴姐办公室,向她一步步走来,心里顿时也觉得暖和了不少。
豆豆的印象里,唐小甜是个老烟枪,成瘾,一日三包算好的,有时候遇到烦心事,一个晚上挣的那些钱都要花在买烟上。挣钱,抽烟,抽完烟,接着挣钱。她如此乏味地过活,豆豆从来看不出到底有个什么奔头。
可今天突然变了,小甜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光亮,清丽而祥和,轻易便勾走了人心。只因一个幼小的生命,她那荒芜贫瘠,扬土飞尘的生命里顿时也放佛有了雨露晨光,生出小小的希望来。豆豆没念过多少书,造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现在的唐小甜。她只模模糊糊记得高中语文课上,老师说过“春暖花开”这个词。豆豆想了想,便觉得此时此刻,确实是这四个字是最应景,最合适的了。
“你看你,笑得这么招摇,一股子骚。”豆豆说的家乡话。她笑着去摸小甜的肚子,想沾点喜气,“它以后可要管我叫阿姨。”
“琴姐叫琴姨,张丽喊丽姨。你……”唐小甜把声音拖得很长,“豆姨?”
“……”豆姨,逗姨,怎么听怎么怪。
“豆浆?豆腐脑?”
“……”
“还不如叫逗逼顺口呢。”
豆豆“哈哈”地笑得更开心。
姐妹两个想多磨蹭会儿,慢慢走下楼,依依说着不舍的话。走到二楼楼梯口时,却突然从正厅传来了一阵阵男人们喝醉后含糊不清的吵闹声。
“你站住!”有人吼。
唐小甜没回头,继续一步一步踏实了步子下楼。
那人喝高了,衬衫崩开了好几颗扣子,追着唐小甜而去,却走得跌跌撞撞。“你是不是……唐小甜?”他舌头发硬,身上一股子烟酒味。
还以为是谁呢?小甜抬头一看,结果是上次和蒋泊一起,扇了她一巴掌的曹兵。
“先生,你认错人了。”小甜淡淡一笑。
“不会。”曹兵摇头,“上回老子说过,艹定你了,不化妆,也认得。”
“你真认错了。”
曹兵不信,张开肥乎乎,松弛的双臂,撅起嘴,像一块发腻的黄油,作势要去搂小甜,却被豆豆拦了下来。豆豆挡在小甜面前,往他胸膛口用力一推,便把醉酒后摇摇晃晃,重心不稳的曹兵推倒了地上。
“唔~”曹兵坐在地上,嘴里喊着疼。
过往的路人很多,都看了过来。豆豆对前台的接待使了个眼色,让去喊保安来,又劝小甜赶紧走,别管这档子破事。
唐小甜却蹙着眉,站在楼道口,一步不挪。她整颗心都沉了下去,越沉越深,放佛掉进了一口古井里,被夏日犹寒的井水一层一层,渐渐地掩了过去。
“他妈的!这宿醉的女人,都特么欠艹吗?叫你们老板来!”曹兵酒醒了些,扶着墙站起来,嘴里不停地骂着脏字,骂着骂着,还不解气,又掏出了手机,准备打电话。
“你赶紧走。”豆豆又说了一遍。
可唐小甜仍然不动,“我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厉害。”
不一会儿,楼下的保安冲了上来,拉开两方人。经理也来了,什么话不说,什么事儿不问,瞄了一圈,猜了个大致,立马拉上豆豆,对曹兵点头哈腰地赔笑道歉。
唐小甜一直远远地看着,没有表情,当她瞧见曹兵色咪咪地笑开,伸出猪油手,搂上了豆豆的腰,又渐渐滑下去,在豆豆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后,唐小甜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她看见了豆豆别过脸去时的表情,刚好冲着她。
豆豆性子倔,又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平时姐妹们都让着她,惯着她,谁碰到漂亮的墨绿色眼影的话,也爱买来了送她。豆豆喜欢那个颜色,说描在眼睛上,就像艳阳下灿灿发光的墨玉,美极了。可此时此刻,唐小甜看着豆豆那双爱描着墨绿色眼影的眼睛,只觉得是像被三月末,四月初,长得最浓密的青苔覆盖了,阴冷而潮湿。
“吵个什么劲儿呢?”一个男人走到唐小甜身边,突然问。
“……”
“喂——问你呢,小甜甜,花仙子。”
那人很瘦很高,穿着简单的小领衬衣,棉质九分裤,和一双英伦板鞋。举手投足间,即桀骜又风雅,还有一种味道,大概是舒服了,令人不会讨厌他。
唐小甜细细看了一会儿,“我不认识你。你是?”
“赵东临。你什么记性啊?我上次和脖子,还有那货,”赵东临指了指远处的曹兵,“一起来的。”他又啐了一口,厌恶地骂,“今天给脖子打电话,他说有事;现在来夜场找点乐子,特么脚刚踏进来,又碰到吵架,什么鬼日子。是不是老子晚上去找个嫩模,脱了衣服才特么发现是雌雄同体……”
赵东临最后想说一个“啊”字。他张圆了嘴,却骤然失声,盯着唐小甜衬衣袖上两个模模糊糊的银色字母,挪不开眼,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你怎么穿脖子的衣服?”赵东临连连摇头,“不应该呀,那个人有洁癖。”
“……”
“悄悄穿的吧。”
小甜笑,“不见得。”
赵东临懵了,“你们什么关系?”
“想知道?这样,”小甜指着曹兵说,“你过去抽他两耳瓜子,要又响又亮的那种,然后我就告诉你。”
赵东临却笑嘻嘻地伸出自己白嫩嫩的手说,“会疼。”
“那再见了。”唐小甜冲豆豆挥挥手,准备下楼。
赵东临慌了,立马拉住她的胳膊,软了语气,苦着一张脸,“哎哟,我去,去,这就去。”
他说完径直朝曹兵走去,走进时,喊了曹兵的名字。曹兵条件性地转头,看见是赵东临,正想笑呢,可嘴角还没拉开,赵东临唰唰唰连抽了他三个大巴掌。曹兵的脸立马肿起来,透亮透亮的,像两个法式小面包。
“我是买二送一。”一共三下。
“……”曹兵本就喝了酒,这又来得唐突,还没缓和过来。
“真难看,一边大一边小,不对称。”赵东临说着,又掴了一巴掌过去。他拍拍曹兵的肩头,“星期一来找我签字。”然后在一堆人惊讶的目光中,万分心疼地瞧着自己的手回到了唐小甜这边。
“该你了。我可给你说,不劲爆,老子要翻脸的。”
“我和蒋先生,隔得挺近。”
“到底什么关系?”炮/友?
唐小甜轻哼出声,看着赵东临一张急切万分的脸,慢吞吞地说了两个字:“亲——戚。”
“……”
赵东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和蒋泊穿着一条裤子长大,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蒋泊有个在夜场当公主的近亲,特么两个人还出去开过房。什么事儿啊?
赵东临拨了蒋泊讲话,扯着嗓门,大吼大叫。
蒋泊接电话时,刚让管道师傅通完下水道。他想了会儿,皱着眉头说:“老地方见吧。”便穿上衣服出门。
a市某个角落的院子里有间会所,清净,是个喝茶品酒的好去处,特别到了夏天。三两个人,坐在郁郁苍苍的老树下,看着斑斑驳驳的树影和院子外面一大片蓝色的胡,听着蝉鸣虫叫,吃上一番地道的潮州功夫茶,便脱去了一身焦躁的暑气。
唐小甜躺在竹藤摇椅上,觉得比家里的那张还舒服。她闭目养神,听着两个男人在旁边说话,放佛与己无关。
起先,赵东临和蒋泊的声音还压得很低,好似刻意回避着小甜。可说到一半,赵东临突然提高了嗓门,一脸惊恐地喊:“你没带套?”
“……”蒋泊瞪他一眼。
“哼,之前不戴套,现在就等着被套吧。”
“……”
“依她的情况,你如果把她强拖去医院做人流的话,老子一辈子看不起你。”
“……”唐小甜没料到赵东临会这么说。
宿醉是高级夜场。出入的人光鲜亮丽,乍一看去,衣冠楚楚。殊不知,他上会在包间里让人关了所有声音,一边在电话里给老婆说在和人谈事呢,一边搂上了几个包房公主,抓了她们的胸。唐小甜对爱逛夜场的人从来没好印象。赵东临让她很意外。
“可给你说,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以后一定由不得你随心所欲了。”
“……”
“我看你怎么和卿青说。”
“……”听到卿青两个字,蒋泊眼珠不由地动了一下。
卿青是个招人嫉妒又招人喜欢的姑娘,出生优渥,但不骄躁。她像个男孩子,是糙爷们,留着整齐朴素的指甲,讨厌浓妆,说话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骂。
卿青留着干练的短头发。
卿青又拿了一个学位,越来越优秀。
卿青上个月去了非洲。
卿青喜欢穿人字拖和白衬衣。
卿青天不怕地不怕。
……
不过,这些都是蒋泊听别人说的。卿青一家在她小学毕业后移民去了美国,好多年没见,他一直在等她。
听到赵东临提起卿青,蒋泊心里发堵,突然觉得唐小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此时显得是多么的多余,像过年吃饺子,吃着吃着却被一枚钱币哽住了牙龈,或是像吃鱼时,被藏着的一根鱼刺扎破了口腔,袭来一阵超脱预料,出其不意的难受。他很想说上几句不负责的混账话,或苦口婆心,或给钱给利,让她去做掉那个孽种。可这些言辞憋在嗓子眼,最后还是被一点点尚存的良心卡在喉咙,说不出来了。
“你说啊,到底打算怎么办?”赵东临疯了,比蒋泊还烦,头发冒烟,好似这个乘凉上佳的院子也灭不下去他心里的急火。
“……”蒋泊抿着两片唇,跟粘上了一般。
“老子心里没底了。”
蒋泊觉得他好吵,想让他闭嘴。“东子。”他喊。
“嗯?”
“你晚上吃什么了?”
“……”赵东临在想。
“嘴里有味。”
“……”赵东临惊恐地捂着嘴。
“牙齿上还有菜。”
“……”赵东临一张脸绿透了,院子里立马有了一声清脆的上牙和下牙紧紧咬合的声音。
总算清净了。蒋泊端起桌子上的棕色小茶杯,浅浅地尝了一口,从钱夹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小甜手里,“你拿着吧。”他用了他那个圈子里男人们惯用的方法。
唐小甜从摇椅上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看着手里的银行卡,上面印着蒋泊名字的拼音,抬起眼皮问到:“需要我怎么做?”
“把孩子生下来。”
“……”
“但不能和我扯上任何关系。它只是你的孩子。答应了要作数。”这是蒋泊的条件。
第6章
在男女之情上,唐小甜显得异常早慧,要找什么样的男人,她从小就很明确。
小学三年级之前,是成绩好的。
三年级以后,是高年级的学长。
初中时,是清瘦干净的男孩子。
高中突然又想要找家里条件好的。
她说这叫“与时俱进”。
唐小甜其实不叫“唐小甜”,而叫“王一铃”。她没怎么念大学,十八岁,搞了一张假/身份证,套上这个名字,开始正式在夜场上班。年年月月,看遍了衣冠禽兽的富二代,她又开始想,如果以后嫁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他和夜场里那帮表面看起来人模人样,背地里却烂得一塌糊涂的臭男人们一副德行,准心会酸。那不是小甜想要的。
于是,她立马改了标准,速度之快,显得善变又无情。
十九岁之后,唐小甜一心要找个本分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后来,她遇到了那个极品前男友。她以为他是她的良人,结果却是她的一个坎,一个坑,破了唐小甜在感情上无往不胜的记录。
再后来,她没了标准,根本不再考虑男人的问题,只想活着,除了挣钱还是挣钱,能有饭吃,有烟抽,能随心所欲地喘气。
而现在,小甜做的所有事情只是为了把孩子生下来,然后给它最好的,看着它安然长大。这个目标,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要强烈。
“我以前是不是看上去像不食人间烟火?”
“……”蒋泊一直不懂为什么一个坎坷的女人,千回百转后仍然有清明如斯的眼眸。他看着小甜的眼睛,点了头。
“其实你错得太离谱了,我不过是一个表子。”
“……”
“你见过不爱钱的表子吗?笑话。”唐小甜将蒋泊给给的卡收好,在卷着淡淡梨花香的夜风中笑得风情万种,“记得每个月多打点,懒得我跟你要。你烦我也烦。”
“……好”
赵东临却插了一句嘴,“除了钱,你真的不再找脖子要别的什么?”
唐小甜经这么一提醒,想起来了。“倒是有一样。”
蒋泊右侧脸颊的咬肌立马动了一下。赵东临也皱起了眉头。
“你别在你的圈子里否认我的身份。”唐小甜端起温热的白开水咕咕喝了一大口。
“……”蒋泊满脸写着拒绝。
唐小甜咯咯痴笑,“紧张什么,我说的是‘亲戚’关系。”从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确实是亲戚。
“……”蒋泊的脸色好看了些。
“就说远房亲戚吧,你好接受些。”
这个世界便是如此奇妙。有的人为了生计起早贪黑四处奔波,有的人却从一出生便在普通人想都想不到的领域里恣意挥霍。好比同样是葡萄,有的人花两三块钱捡水果摊里坏了的,有的人却愿千金一掷,买在橡木桶发酵过后的。然后看那些琥珀色或红色的透明液体盛在精致的高脚杯里,等着它们慢慢发酵,芳香四溢,浅浅地抿一口后,告诉你,“这是品味。”
a市太大了,不知道每分每秒又比昨天多为国家创造了多少gdp。像唐小甜这般外来务工的女人,数以万计。她无亲无故,在这个充满欲望的大都市里,显得过分轻贱,堪比夏末的落花,没人怜惜。今天遇上曹兵,赵东临可以轻易扇他几巴掌,而小甜和豆豆却只有为人鱼肉的份儿。炎凉世态,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
“送我回家吧。”唐小甜站起来,理了理头发。
“为什么?”蒋泊拉住她。她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发凉。
唐小甜笑,“都十一点半了,孕妇爱睡觉呢。”
“我是问,为什么是‘亲戚’。”
这个都想不通。“我又不找你要名分,你也不愿意给。”
“……”
“能给的钱嘛,你也支付了。孩子是我的事儿,剩下的……”
“……”蒋泊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
“不过是凭你的名字,借我狐假虎威罢了。”
“……”
唐小甜回家后给豆豆打了一个电话,听到豆豆说一切都好时,便放了心。去浴室洗澡准备睡觉。
下水道通过了,脏水哗哗地打着圈儿往管子里排,一点不堵。
其实,她知道蒋泊忍受不了这个,一定会帮她请人上门通。如此,便能省下两百大洋。那会儿,小甜没去上班,收入为零,真的缺钱。房租,保姆,吃喝,医药手术费……什么都要精打细算,不然以后只能抱着孩子在楼顶上喝风了。她甚至还打算回老家。那是个小地方,消费水平低,能省不少。以后生了孩子,让她妈带着,自己出来打工。
好在现在蒋泊给了她卡,有了生活保障,也不用搬了。
唐小甜洗完澡到阳台上擦头发,居然看到晾衣架上挂了二十来套衣服,有裤子,有上衣,有裙子,把她吓了一跳。她凑近了一瞅,发现都是她穿的型号,棉质的,一个款好几种颜色,全洗过了。小甜又撩开扫了一眼牌子,便猜到是谁买来的了。
他是不愿别人穿他衬衣呢?还是想到她没合适衣服穿?
唐小甜脑子里蹦出她老说的一句话:男人果然是免费劳动力。
——╭(╯3╰)╮——
第二天,唐小甜早早地醒了,起来煮了一个荷包蛋,热了馒头,切了番茄过水凉着吃。现在初夏,天气有些热,她想熬一锅绿豆粥吃,又拿不准,去网上查了查,发现绿豆性凉,孕妇不宜多吃。只好换红豆,她还是不放心,查了红豆的药性过后才敢去厨房开火煮。
她是提心吊胆的。以前抽烟喝酒,生活作息混乱,绝对没有达到一个待孕妈妈该有的身体素质。她怕孩子生下来会畸形或者先天不足。
于妈提着菜进门时,看到唐小甜已经起了床。“你起得真早。”她放了东西,洗了手出来接过唐小甜手里的汤勺。
唐小甜也觉得好笑。因为一个孩子,戒烟和生物钟调整起来,都显得这么轻而易举。
小甜喝了一碗新鲜的红豆粥,挑了昨天蒋泊买来,已经晾干了的湖蓝色及膝长裙换上,打算去医院做一个孕早期检查。
她走到门口,打开鞋柜,发现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三排干净的平底鞋,休闲的,花式的,凉皮拖的……
连鞋子也买了。
小甜轻哼地笑,蒋泊动了一点点恻隐之心,便能做到如此。那对赵东临昨晚嘴里提起的那个卿青,会好成什么样?她有些好奇。
唐小甜去了市里名气很大的一家医院,挂的专家号。
产科人多,长长的走廊上坐满了人。有的显怀很明显了,有的却才浅浅的鼓起来,像早饭贪嘴吃多了一些而已。
小甜坐在粉蓝色的塑料椅上,看着一位面向和善的大哥替老婆楼上楼下,一趟趟地跑,划价缴费,拿药取片子,全包了。他后来好不容易歇了,坐在小甜对面,陪着太太等医生,闲聊起来:“咱甭管儿子还是闺女,都让他骑在我肩膀上。我带他去逛公园,游夜市,看杂耍。就像小时候,我爸让我坐在他肩上一样。可神奇了,比别人都高一大截,从来不怕被挡着。”
他太太直笑。周围自己来做产检的准妈妈们都乐着看了过去,夸她命好。连唐小甜也不禁对着夫妻俩说笑了几句。
小甜的妈妈年轻时很漂亮,却不知怎么的,跟了一个社会混混,就是小甜他爸。小甜爸爸早几年去沿海一带做买卖,挣了几个钱。可好景不长,没多久,老案子被以前在社会上结仇的冤家翻出来,丢他去坐了大牢。家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个人。不久,小甜妈妈出去打工,小甜被寄养在了乡下的外婆家。
那时候的农村,思想很保守,家里没有个男人是要被欺负的。村里的男孩子们老用石头扔小甜家门口的土坝子,嘴里喊着“你妈的头像皮球,一脚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卖皮球,卖的就是你妈的头!”
慢慢的,小甜变得很要强,和男孩子们打架,当孩子王。捅蜂窝,偷地瓜,翻墙揭瓦,去河里捉螃蟹,睡在田埂上晒太阳,领着一**小孩在庄稼地里疯跑……她那时被晒得很黑,瘦瘦的,衣服永远很脏,腿上也老破皮,花着一张脸,像一只收不住心的野猫。半夜有谁捣蛋来敲她家的门,她就飞着脚丫,举着晾衣架立刻冲出去,在田地里追上几里路,大喊着:“我就是我们家的男人,你们别想欺负我和我外婆!”那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农田里一声又一声,传得很远,是那么地倔强,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想为她在夜里亮起一盏灯,好照着她回家。
到了后来,村里的孩子都不敢惹她,知道那个没爹没娘的臭丫头剥皮地凶,说说就要发毛。现在想想,唐小甜不过属于外强中干。她一直很羡慕那些能在父亲身边长大的小孩,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王一铃。”医生从办公室走出来喊。
那是唐小甜真正的名字。她乖乖地跟着医生进去,因为经验不足而显得特别听话。
医生看了她的b超单子,问了一些例行问题,称体了重,听了胎心,知道她以前做了好几次人流,给开了叶酸和孕酮片,嘱咐小甜下个月月底空腹再过来做正式产检。
“你户口是本地吗?”医生问。
小甜摇头,“我是南方人。”
“那你先生呢?”
“……”这把她问到了。
医生人好,没继续往下问,“现在三甲医院不接受外来孕妇了。你得换一家建卡。”
“……”
“我建议你们最好趁着现在月份不多,抓紧把相关手续证件办了。别到时候挺着个大肚子跑。有些医院没准生证不接。”
“准生证是什么?”
“去户口所在地办的。”医生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着小甜。小甜猜她一定觉得自己这个准妈妈很不称职,“带上你和你先生的户口本,单位证明和结婚证。具体的,你得去问问,各个地方不太一样。”
“……”结婚证,这三个字听得最清,唐小甜哪儿来的结婚证?
医生看她没接话,又说到:“或者去私立医院。那里手续简单,就是贵些。”
“……”这时候,小甜脑子里想的是:到私立医院生产确实是个法子。但搞张结婚证也未尝不可。
第7章
不知道是不是有这个通病:自己身上渴望得到却又缺失的东西,总想在孩子身上补回来。
比如上大学,比如出国,比如自由恋爱……
唐小甜那点小心思,无非是想给孩子一个稳定的家庭,一对称职的父母。不需要像她小时候一样,遭人哂笑,受人欺负,不得不半夜起来,光着脚丫,举起晾衣架子,充当着一个家庭的保护者。
她不想她的孩子重蹈覆辙。
唐小甜买了两套孕妇防辐射服,回家上网搜哪家私立医院最好。晚些时候吃完午饭,刷了牙,照旧躺在阳台的摇椅上晒太阳。
北方天气干燥,南方人不容易适应。她刚来a市时,每次临睡前都往地上撒水,却依然免不了渴醒了起来找水喝。现在当了孕妇,医生叮嘱要多喝白开水,她更上心,晒太阳时,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放了一个大玻璃壶,装满温白开。小甜虚着眼睛,看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水壶,折射成好看的七色光,放佛是小时候站在瀑布下面捉鱼时见到的彩虹。
医院里那个温厚的先生说以后要驮着他孩子出去遛弯,像他小时候一样。小甜不禁想,以后,若她孩子大些了,一定也要和老公带它去田地里玩,见见那些城市孩子们没见过的西瓜地和绿禾苗。再升起一堆火,刨开沙子,埋上几个地瓜,告诉它,“妈妈以前烤的可是全村最好吃的,不信你尝尝?”
小甜觉得,孩子尝了以后应该会笑着说她是个骗子,转而跑到他爸爸怀里撒娇,露着没长全的牙齿,眼睛眯成一条线,傻傻地泛着可爱。她想着想着,心里平添了几分欣喜。
待到下午,晒得全身都酥软了,小甜估计豆豆差不多起了床,打了个电话过去。
“我想找个人结婚。”唐小甜说。
“……”
“你觉得呢?”
“我看行。”豆豆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我之前还怕你不往这上面想呢。”
“哈哈~”小甜笑,果然是好姐妹,蛇鼠一窝,“我是想透了。撇开出生证明、上户口的事不说,我一个人过,总不太好。稍微出点事,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你们几个抽烟喝酒,白天睡觉,晚上上班,肯定不能和我住一块儿了。姐妹几个再愿帮我,也不如身边有个男人来得实在。”
“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男人嘛,免费劳动力,谁不爱’。”
“这就是了。坑臭男人跟坑畜生一样,不要什么良心。”豆豆笑嘻嘻地说,“那你赶紧找,别到时候喜酒和孩子满月一起办。我可先说了,摆一桌席,我是不送双份钱的。啧啧,偏不让你精。”
小甜乐着骂豆豆“小气鬼”。
找谁结婚呢?小甜和豆豆讲完电话,正琢磨着。刚好进来了一个电话,是蛋蛋的。
蛋蛋本名叫梁济,人老实。那会儿,唐小甜刚做完人流,天天在家养着,无所事事,便开始打游戏消遣时间。在游戏里,她认识了一个id叫“高玩”的人。高玩,睾/丸,小甜习惯简而言之地称呼他“蛋蛋”。叫得久了,都快忘了他的本名。
蛋蛋是a市本地人,毕业不久,在间不大不小的公司里当菜鸟员工。
他是个工科死宅男,极不起眼的人,平凡得有点过分。每天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几乎不应酬,更别提恋爱了。
某次游戏里线下聚会。蛋蛋去了,他是想去看小甜。蛋蛋常常和小甜一起下本刷boss,站街闲聊,说说游戏里的八卦,谈谈走位技巧。两个人关系不错,他却从来没见过这个姑娘。是美是丑一概不知。
那天,小甜去得晚,必须在宿醉点完名后才能翘班。
蛋蛋在酒桌边张望了半天无果,被狐朋狗友们糊弄着喝酒。喝得他晕晕乎乎,眼睛睁不开。
小甜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蛋蛋被灌酒。她起初不想插手,自顾坐在一边抽烟,闲看着。等过得久了,那帮打着“兄弟”幌子的男人们并不见收手,反而玩得更过火,将白酒和啤酒混在一起灌他,好似巴不得见蛋蛋喝高了出洋相。
那样肆无忌惮的,就像小甜年幼时,村子里那帮老欺负她的调皮男孩子们。
都喜欢捏软柿子。
她挑了一下眉,有些看不惯,走过去卷起衣服,提起启瓶器,三下五除二,“哗哗哗”开了四件啤酒,只听那啤酒盖掉在地上,“哐哐”直响,没断过。她说道:“这孩子一看就喝不得,欺负他算什么。来来来,我和你们喝,先说好,谁先喝趴下谁结酒钱。”
唐小甜是混夜场的,酒量多数人比不上。不稍会儿功夫,便把一桌子人齐刷刷撂倒。
那个时候,蛋蛋并不知道挡在他前面的女人是小甜。只模模糊糊地,觉得她的样子好美,甚过他见过的每一个女孩。长长的头发,白白的皮肤,眼睛很明亮,像小时候唱的“一闪一闪小星星”。
当一**男人统统被喝翻的时候,小甜弯起嘴角,在笑。蛋蛋傻傻地看着,觉得周围的一切放佛都暗了下去,唯独那个笑容五彩斑斓,像大朵大朵绚烂的波斯菊盛放而开,在透明的空气中美到让他魂不附体,恍若误闯了一个美丽而虚幻的梦境。
挡酒解围,对小甜而言,扭头便忘,但对感情经验为零的蛋蛋而言,远不止那么简单。她的好被放大了十倍,百倍,甚至更多。蛋蛋心里有一颗种子破土而出,悄然发芽,长大,生出了一朵小花。
他一直偷偷地喜欢小甜,不敢说。后来,慢慢的,越来越熟了之后,小甜和豆豆也会把他喊出来喝酒吃饭。本不太善言谈的蛋蛋说起话来,更吞吞吐吐,捋不直舌头。一句不长的话,硬是要磕半天才从嘴里出得来,惹得两个女人直骂他“逗逼”,他却憨憨地抓着后脑勺不还嘴。
找人结婚的事,要不然问问蛋蛋?“喂。”唐小甜接了电话。
“小甜~”蛋蛋的声音甜蜜而羞涩,微弱地发抖,“你最近在忙什么呢,都不见你上游戏。”
“我还好。你呢,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
“……嗯。”
“……”好紧张,该说点什么?他着急。
“蛋蛋。”
“嗯?”
“你有女朋友吗?”
那头不好意思地笑,“哪儿有姑娘愿意找我呢。”
“那我们谈恋爱吧。”
“!”
“蛋蛋?”
“……”
“喂,蛋蛋?”
“我在。”蛋蛋傻了,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不是又逗我吧?”
“我说真的。”
“可我不帅啊。”
“……”知道。
“我也不高。你一穿上高跟鞋就和我差不多了。”
“我改穿平底的了。”
“我一个月只有几千块钱,房子首付都交不起。”
“……”
“没车,每天挤地铁。”
“……”
“我爸妈都只是普通工人。”
“我知道,都知道。”
“那你图我什么呢?”
小甜不想骗他,摊牌,“我怀孕了。”
“……”怀孕了?难怪没上游戏呢。
“孩子他爹跑了,但我想把孩子生下来。你如果能接受的话,我们可以试着以结婚为目的地交往。”
“……”这是别人嘴里常说的钓丝“喜当爹”吗?
“愿不愿意,都由你。”没有谎言和诱骗。
“……”他还在想。
小甜想说得更明确些:“不瞒你说,我敢找你不过是仗着你喜欢我。”
“原来你知道我喜欢你呢……”他声音越来越小,像做贼心虚。
“嗯。”
“那你就着仗着吧。”
“……”
“除了这,我真不知道再能给你什么了。”说完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宽厚的笑声,低低的,带着些傻气,努力掩饰着他加速的心跳和无由的胆小。
小甜本只打算试试,没抱多大的希望。可蛋蛋竟然答应了,这么快,快得让她始料未及。唐小甜的身体颤了一下,觉得这情境似曾相识,放佛是见到了当年那个痴妄的自己,为了一个不应该的人,心甘情愿地划开寸寸皮肤,将一颗真心捧了出来。这不值当。
“蛋蛋,你再好生想想。”
“为什么?”
“我是在利用你。”
听不见。“我只知道你打算找我谈恋爱。”
“……”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方承认到:“反正我喜欢唐小甜。老了的,胖了的,怀孕了的,利用我的,主语怎么都是‘唐小甜’。”
“逗逼,我本名是‘王一铃’。”既然蛋蛋坚持,唐小甜便不再惺惺作态地拒绝。她说不上多善良,反而有时候显得冷漠又自私。她只能尽量不去伤害他,“晚上出来吃饭吧,约会。”
小甜套上一条裸色的轻薄荷叶边长裙,对着镜子梳了一个复古的欧式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柳叶眉。不施脂粉后,一双眼睛反而显得更加清澈,放佛里面生长着婀娜曼妙的深绿色水草。她现在的样子,淳朴而自然,不染尘土。
她对于妈说晚上不用做饭了,换了一双金色的平底芭蕾鞋出门。
步行街种了很多槐树,特别高大。它们在初夏的阳光里,越发葱郁,给石板路上留下一片明明暗暗的图案。
小甜闲散自由,来得早,到的时候,蛋蛋还没下班。蛋蛋发了条短信让小甜在树荫下等他,别晒着了,他马上来。
蛋蛋说的“马上”还真的是快,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背着男士斜挎包,胖胖黑黑的男人气喘吁吁的往这边跑。他还是老样子,戴黑框眼镜,留着寸头,爱穿宽松的牛仔裤和大一码的t恤,浑身透着理工男们粗枝大叶的味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蛋蛋额头冒汗,抓着跑乱了的头发,涨红着一张脸。他看了小甜一眼,对上她的眼神,吓得立马看向了别处,小声地说,“原来你不化妆,竟还好看些。”
“嘿嘿~”小甜知道他羞,就主动圈上了他的胳膊。
“……”蛋蛋鼓大眼,埋头看脚尖。他的胳膊跟丧失了知觉了一般,使不上半分劲儿。还第一次有女生靠他这么近。
“逗逼,晚上吃什么?”
“……”随便啊,看你。
“逗逼,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热,太阳晒的。”
“逗逼,你能不能不这么紧张?”
“没,”不紧张。
“逗逼,敢说长一点不?”
“敢。”
“说呗。”
“‘长一点’。”
“……”小甜没脸黑线。妈的,她捂着嘴好想笑。看着那半透明的槐树叶,也觉得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更好看了。
小甜挽着蛋蛋在步行街乱逛,想着晚上吃什么。走着走着,居然看见了赵东临。
赵东临坐在步行街露天的咖啡厅喝茶。他和上次一样,穿着清新的斜条纹小领衬衣,灰色棉布九分裤和英伦板鞋,又戴了一副google glass,手机放在桌子上,脚搭上另一张椅子,张开双臂,正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
小甜从他旁边走过去时,赵东临一眼把她认了出来,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大声说到,“哎哟,花仙子,这是去哪儿呢?”
唐小甜本来打算悄悄走过去,却不想赵东临主动叫了她。她挽着蛋蛋走到赵东临旁边,客气地说:“和男朋友准备吃饭呢。”
赵东临扫了一眼蛋蛋,嘴角生出笑,“男朋友?”
“还能有什么?”小甜转过头给蛋蛋介绍赵东临,“他是我一个远亲的瓷器儿,赵东临。”
“你好。我叫粱济。”蛋蛋伸出手,想同赵东临握手。
“咱俩又不谈生意,别那么正式。我们出来玩都是这样打招呼的。”赵东临说着拍了蛋蛋的手心,又握拳撞了一下他手背,笑着说,“你应该让小甜教你,她是老江湖,比我懂得多。”
“……”小甜瞥他一眼。
蛋蛋倒是没听进去,一门心思地替小甜拉开椅子,又掏出纸巾替小甜擦了擦,才舍得让她坐。
“看着就老实。”赵东临摘下glass,笑得别有意味,凑在小甜耳边小声地说,“找人‘喜当爹’这么有意思?”
“可不是。”
“真缺德,亏我以前还帮你。”
“……”
“这年头老实男人到底招惹谁了,老被你们这些女人欺负。”
“不找个老实的,怎么靠得住。”
“你没良心。”
良心?小甜笑了。她伸出修剪得宜的指甲在自己脸蛋上轻轻地划着,“我告诉你,姐儿没正经上过几天学。这辈子只能靠着这张脸吃饭。良心,我尽量有,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让它滚远些,见马列去吧。那玩意儿是奢侈品,不见得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能带着。包括你。”
“……”
“所以少对我说三道四。” 她的声音很平稳,不见得带了多少感情,却像一条三八线隔开了赵东临,公然拒绝他对自己世界的踏足。
“……”赵东临被小甜抗拒的姿态逼得搭不上腔。他十指交错放在膝盖上,直勾勾地盯着蛋蛋瞅了半天。蛋蛋以为他有话和自己说,正打算侧耳细听时,赵东临却又把目光移向了别处。他做的极其自然,让蛋蛋觉得不过是自己想多了而已。
“那我们先走了,还找地方吃饭呢。”小甜不想和这**二代打交道,拍拍屁股和蛋蛋准备走。
不料赵东临说到:“我也没吃呢。要不晚上一起?”他说完朝远处一指,“喏,看,人到齐了。
蛋蛋唰地扭头过去看,小甜却没有。她大概能猜到是谁。待那人走得近了,听着他在一连串女人嗒嗒的高跟鞋中稳健的脚步声,又闻到他身上惯有的味道,更加确定了。
“这谁啊?”蛋蛋看见如此器宇轩昂的男人,好奇地问到。
“你居然不知道他?”赵东临乐了,笑得要岔气,“他就是我那瓷器儿,你家小甜的远亲。”
“……”蒋泊穿着卡其色的裤子和一款简单随意的浅色t,慵慵懒懒的,适得初夏这晒太阳晒到闲散困倦的季节。他脸上微微露出不高兴,松开了搂着的张小琪。
张小琪虽和小甜交锋过,此时见蒋泊不说话,她也只是装作很乖巧的样子依偎在蒋泊身边,放佛什么都没听到。
赵东临拍拍蛋蛋的肩,“怎么样,晚上一起吃饭呗。哥哥领你见女方家人。”
第8章
包房公主和寻欢的客人,无论在夜场里玩得有多疯,出了场子,大家都形同陌路,谁也不揭谁的底。如果碰上有人愿意打个招呼,寒暄几句,那也无非是披着一张“朋友”的皮另有所图罢了。到底图什么,双方心里都跟明镜一样,亮堂堂的。但赵东临的目的明显和以前那些人的不同。
蒋泊加张小琪,唐小甜加蛋蛋,外带一个赵东临聚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想想就浑身冒鸡皮疙瘩。唐小甜没弄明白这是要唱哪出。
蛋蛋倒是在旁边傻乐。他想着要见小甜家人了,多正式啊,表示被接受了呢,高兴地搓搓手,学着赵东临刚才教的方式,想和蒋泊打招呼,“你好,我是梁济。”
“……”蒋泊低下眼皮扫了一眼蛋蛋黑黝黝的手,蹙起眉,冷冰冰地盯着,放佛没看见,理也不理。
见蒋泊并不睬自己,蛋蛋只好灰溜溜抽回手,揣进裤兜里,丧气地不敢说话。
“你肯定不知道了,这是我男朋友。表哥~”唐小甜把“表哥”两个字说得阴阳怪气。
“……”蒋泊眉头蹙得更深,挤起一层层的沟壑。
赵东临乐得在一旁看好戏,“喂,我说,晚上一起吃饭,听到没啊?”
“……”小甜一惯的无所谓,放佛什么事儿也进不了她心里。
“……”蒋泊更是恍若不闻。他冷冽的眼神落在小甜和蛋蛋十指相扣的手指上,浑身上下莫名地乱窜着一股躁动,直冲脑门。应该高兴的,和她撇清关系了,那个孽种更不会有朝一日跑来喊他一声“爸爸”。明明没有了后顾之忧,他反而心里堵得慌。
“……”张小琪眼神好,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很清,绝对不乱讲话。
一圈人都不表态,赵东临看向了蛋蛋。他知道蛋蛋好忽悠,进儿劝到:“小甜在a市可就这么一个亲戚,早吃完吃都得吃。难不成你和花仙子只是玩玩而已,没来真的?”
这句话捅到蛋蛋的心窝子里,他慌了,脸颊“腾”地烧起来,连连说,“吃,吃,吃,今天我做东,你们随便点。”
“……”蛋蛋做东?蒋泊鼻子冷哼一声,嘲讽的意味极浓,搂上张小琪的腰往前走。他只当没听见后面半句。
出了步行街不远便到了吃饭的地方,是家私房菜馆。虽在市中心,却是闹中取静。老式的砖瓦房,过道铺的青石板,每一块都有坑洞,浅浅的。初一看去,以为是风化所致,仔细瞧后,才发现是清丽的雕花,远不是想的那般朴素。
蛋蛋走在最后,手插在口袋里,惴惴不安地捏着略显单薄的钱包。
小甜看了出来,轻轻拍拍他的手臂,开解到:“他们不会让你埋单的。”
“……”都说了他请客了。
“他是我表哥嘛。”
“……”
“虽然是多朵奇葩,但有一个优点特明显。”
“什么?”
“视金钱如粪土咯”
“……”
“让他多丢点‘粪土’。现在夏天了,免得臭。”小甜说完用皱起鼻子,一股劲儿地扇来扇去,“我们当是行善积德了。”
“哈哈~”蛋蛋顿时被她滑稽的样子逗得眉开眼笑。
蒋泊挑了一间僻静的包间。房间里竟然种着当季盛开的白色玉兰。花瓣胡晶莹剔透,远远看去,仿若六月飞雪。餐桌选用的桃木桌,桌腿上藏着繁复的玫瑰花纹路,手轻轻抚上去,像是碰着了河畔边光滑的鹅卵石,刀工细腻,多半出自经验丰富的老木匠之手了。
桌大人少,各自入席落座。小甜右手边是蛋蛋,左手边虽说是蒋泊,却隔了三四个位置,都快坐到她对面的。然后依次过去是张小琪和赵东临。赵东临似乎不喜欢张小琪,自个儿坐在一旁,反而离蛋蛋要近些。
赵东临点了菜,多是以海鲜为主,说专给小甜这个孕妇吃,补充蛋白质,又配上温补的汤,新鲜蔬菜和特色小吃。“再喝点什么?”他问。
“开两瓶酒吧。”张小琪说。
蒋泊点点头。
蛋蛋怯怯地,小声问:“有温白开吗?”
张小琪笑,那对复古款的钻石耳环闪闪地晃着,“都喝酒呢,要什么白水。”
蛋蛋的声音更小了,像蚊子,“我是想小甜渴了。”
蒋泊脸皱巴巴地成了一团,扬起下巴,盯着蛋蛋,酸溜溜地说:“看来你对她很好。”
蛋蛋脸上顿时荡开一圈圈幸福的笑纹,“她怀孕了嘛。”
蒋泊冷笑,“你的孩子?”这么关心。
“对。”蛋蛋坚定地点头。
那么铿锵的一句话,掷地有声,却像是哪个迷糊的小沙弥在午夜失手撞上了蒋泊心里的黄铜钟,一声一声,浑厚有力,久久回响。
蒋泊的脸黑透了,周身好像笼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夜深露重,寒意颇深。他心里的味道,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他不想承认那个孩子,但也不代表他甘愿让别人堂而皇之地来取代属于他的位置。像被鸠占鹊巢。
赵东临举起菜单,挡住脸,躲在后面直笑。他猜蒋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偷偷瞄了一眼,比想得还甚,笑得更厉害了。
小甜拉住蛋蛋的手,用力捏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好了。”
蛋蛋这才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抓头,“我都忘了,你们和小甜亲。肯定知道我撒谎了。千万别怪我不老实。”
“……”一屋子的人是真的都知道,除了蛋蛋。
“表哥,”蛋蛋卖乖,随着小甜殷勤地喊,“相信我,我一定会待宝宝好的,当自己血亲骨肉般疼。”
“……”蒋泊的脸色并没转好。
蛋蛋就接着说:“孩子亲爹跑了,是个畜生,狼心狗肺的臭玩意。但表哥放心,我不会的……”
蛋蛋的话没说完,赵东临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地笑得趴在了桌子上,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
唐小甜也在笑,翘起一边嘴角,冷眼看着蒋泊。她还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以前脑子里对他的印象模模糊糊,无非是个大概轮廓。他的脸原来很清瘦,嘴张开时,两颊会微微凹进去些,很浅,只像是酒窝。而眼睛呢,是狭长的,剑眉很英气,鼻梁很高,有点像古希腊雕塑里神裔才有的俊美的鼻梁,挺而不鹰钩,撑起了整张脸,让它不至于太清冷。现在的他,明明有了怒火,却又不得不压制在紧锁的眉宇之间,憋着,压着,忍着,一张脸成了猪肝色。哈,谁想得到呢,大名鼎鼎的蒋少居然被一只逗逼钓丝逆袭了。
蒋泊四周的空气骤然冷到零度以下,放佛笼着的一层水雾瞬间结成冰,寒气逼人,冷冽入骨。张小琪本想过去暖他的手,见到他一副冷冰冰的表情,双手在空中顿了顿,又吓得立马收了回去。
蛋蛋看着大家奇怪的反应,一头雾水,战战兢兢的询问到:“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你没说错,是太牛掰,给跪了。”赵东临笑哭了。
蒋泊“啪”地用力阖上自己手中的餐单,不再让一屋子的人放肆,对着服务生说了句,“上——菜。”他的声音拖得很长,低沉的,全全是他的不满。
这家菜馆蒋泊来得不少。菜还是那些菜,照旧做得精致异常,色香都没得挑,可蒋泊吃着却食不知味。
蒋泊控制不住地要去看对面那个黝黑,微胖,其貌不扬的男人,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放佛中了邪一般。若在平时,他哪里会注意这般平庸的男人,别说认真听他说话了,连眼也是入不得的。此时失了常态,蒋泊心里万般不情愿,觉得很丢身份,掉了价。他努力克制着,忍着,压着,本是个寡言的人,现在却佯装着和赵东临说笑,不去看,不去听,但神经稍微一松懈,蛋蛋的声音就一拳一拳打在他脸上,一针一针扎进耳朵,攻城掠地,势若破竹。他只能强迫自己和赵东临说更多的话。
蛋蛋本来对小甜就好,这会儿,在所谓的“表哥”面前,他更卖力地表现,替小甜盛汤,夹菜,啰啰嗦嗦地念叨着“小心,烫”,“这个大清热,孕妇不能吃”,“好吃吗?好吃下次我在家给你做”,“太甜,不喜欢哦?不喜欢给我”说完便把小甜咬了一口的糖糕夹过来送进自己嘴里。
他的声音虽然很小,却轻易盖过了蒋泊三人的“谈笑风生”。
张小琪不禁出言说道:“你对她也太好了。”
蛋蛋嘿嘿憨笑,像是在给蒋泊这个表哥表决心,“以后,小甜渴了,我就给她端水。”
“……”蒋泊静静地听着。
“她饿了,我就给她做饭。”
“……”
“衣服脏了,我洗。”
“……”
“每天还给她捏捏肩,捶捶腿。”
“……”
“反正从早到晚,小甜在床上躺着就好,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听到这,蒋泊“叮”地把筷子扔在桌子上,冷笑到:“这就算好?”
“……”不然呢?
“你干脆把唐小甜送进icu(重症监护室)得了,一样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二十四小时全天有人守着。
“哈哈~”张小琪和赵东临差点笑喷。
唐小甜却不吭声,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场起哄。
蛋蛋脸通红通红的,火烧火燎,支支吾吾半天,不知死活地又说了一句,“表……哥,小甜不是叫‘一铃’嘛,你怎么喊她唐小甜呢。”
“老子愿意。”蒋泊脸色难看到极点,像熟过头的柿子,被人随意摆弄了。他刷地站起身,不藏着不掖着,摆明不待见蛋蛋。他从裤兜里摸出烟和火机,指着赵东临,双眼寒光,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哎……”赵东临叹口气,摊开手,对小甜和蛋蛋扮了一个鬼脸,乖乖跟了出去。
第9章
包间外面有一个铺着石板路的小院子,院里种着栀子花,味道清雅,甜甜的,胜过任何香水的芬芳。大自然才是那位最伟大而神奇的调香师。
蒋泊皱起眉头抽烟,火星子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东子,给我个解释。”他一边说,一边烦躁地踢着石子。
赵东临躺在香樟树下的石凳子上看星星,他的语气像闲聊,“大家一起吃顿饭嘛,又没什么。”
“……”可他不喜欢。
“而且,人家都有你孩子了。”
“不是我的。”蒋泊当即否定。
这句话,在赵东临看来无非是一撕就破的薄沙,虚伪到死。“她是个特别的女人。”
“……”
“单是一双带梦的眼睛便足以倾国倾城,何况还是那么个性子,让人有无尽的征服欲。”
“……”
“像罂粟。”
蒋泊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碾着,又点了一根,猛吸一口,火花嗖地亮起来,“你喜欢她?”
赵东临哈哈狂笑,“我可不敢。”罂粟美艳,却绝望,有毒。
“……”蒋泊垂了眼眸,投下一片阴影。他淡淡吸了一口烟,明显比刚才轻了很多
“和小甜在一起的梁济,很实在。”
“……”
“只可惜是个备胎命。收不住她。”
蒋泊舒气,又轻又缓,把力度控制得很好。他不想让人看出来,连赵东临也不例外。“我喜欢的人是卿青,从以前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
赵东临坐起来,伸手从花坛里刨出一坨泥,掰成一块一块的,朝蒋泊身上丢去。“你特么就给老子装吧。”
蒋泊爱干净惯了,见那么脏的东西飞过来,立马像蛇见了雄黄一样扭来扭曲,连连躲闪。“你作死啊,扔我作甚?”
“老子问你几个问题,你特么能答出来,我就不丢了。”
“……”蒋泊默认了。
“卿青现在在哪儿?”
“肯尼亚。”
“多高?”
“1米67。”
“喜欢什么花?”
“iris(鸢尾花)。”
“你上次见到卿青是什么时候?”
“昨晚睡觉前。”
“老子没说照片。”
“……”
“你回答我啊。”赵东临把一捧泥全部丢出去,像天女散花,布天而来。
蒋泊没法逃避。几块泥粘在了他浅色的衣服上,脏兮兮的一团。他抿着嘴不说话。
“少说有个十几年了吧。”
“十六年。”蒋泊记得很清。
“是啊,十六年了。特么十六年不见,我估计我妈都认不得我了。你还能记得卿青?”
“我记得。”
“你记得个屁,关于她的消息你都是听别人转述的。”
“……”
“你的喜欢,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
“……”蒋泊不信,
“老子想起昨天看了一本书,题目最适合你这种孙子。”
“……”
“叫《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蒋泊被赵东临的话戳到心窝子,很烦,皱着眉头闷声往外走。路过赵东临身边时,不忘狠狠地踹了一脚香樟树。那米粒大小的黄绿色小樟花和油绿色的叶子哗哗地落在赵东临身上。蒋泊冷声说了一句,“这个治脚气,全送你。”
赵东临和蒋泊出去之后,包间里只剩下蛋蛋,小甜和张小琪。
张小琪穿着一条象牙色极简主义的连衣裙,短款,上面缀着手工绘色的古式宝石切割图案;一双鲜红色的15cm防水台高跟鞋,鞋面由一个个剪裁独到的桃心拼成,像有许多切面,闪闪发光的水晶,是charlotte olympia今年的新款;还有那个包,金色的有机玻璃包,绝版货,配着一个漂亮的蝴蝶扣。看来蒋泊待她不算差。
张小琪和小甜、蛋蛋恰好隔着桌子对坐着。她看到小甜是膈应的,自管拿出手机,戴上耳机听歌,手指左一滑,右一滑地玩着,装作不认识。
蛋蛋垂着头,懊悔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我嘴笨就不该说话。你表哥肯定讨厌我。”
唐小甜却无所谓,挥挥手,“那人是朵奇葩,别理他。”
“一铃,你和他亲吗,他会不会给你爸妈说我是个笨蛋?”
“隔得远。”
“难怪呢,我说不太像。反而……”蛋蛋扭头看向张小琪,“表哥女朋友的眼睛和你挺像。”
“是吗?”小甜的眼睛大而清明,好似流年不过,岁月不扰,始终干净如初。但张小琪的却不同了,是另一种味道,藏着繁华故事里的烟雾缭绕,看不透的风情。
“我是说形状,你仔细看看。”
唐小甜从手机里找出自己的照片,又瞧了瞧张小琪。如果张小琪卸了妆,抹掉睫眼影和眼线,和小甜的眼形确实挺像的,都是圆圆有点偏椭的那种杏核眼,像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珠。只是张小琪的双眼比小甜的要开一些。
张小琪感到身上灼热的目光,取下耳机,探起头来,质问到:“你们看我做什么?”
蛋蛋老实交代:“说你眼睛呢。”
“好看吧?”骄横的张小琪突然温柔起来,是在蒋泊面前才有的乖巧的模样。她特意眨了两下,扑闪扑闪的,欣喜地说,“蒋泊也说我眼睛最charming了。”
“哦?”小甜抬起眉毛,饶有兴趣地问到,“我能问问张**,和蒋先生认识多久了?”
“……”张小琪对小甜满脸戒备,为什么要说。
“我就随便问问。”
“……”
“有一个月了吗?”
“有了。”
“两个月呢?”
“……”张小琪明显底气不足。
那就是一个多月多一些了。唐小甜算算时间差不多,抿起嘴,无声地笑了。
这个社会里,恐怕没有人能否认男人们在相当多数领域中强势的姿态。否则也不会有“第一位女总理”,“第一位女执行官”,“第一位女科学家”等的字眼,总被加大加粗,抢占封面了。
可有一句话这么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男人们掌控命脉,有人却偏喜欢走捷径,直接掌控男人。填平他们的虚无,满足他们的欲/望,将那些不值一提的感情玩弄于鼓掌之中。
而唐小甜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家世,也没一纸耀眼的文凭,她不过是在灯火酒绿中混久了,看得多一些,有了少许傍身的伎俩。
张小琪无论谈吐还是修养,和蒋泊都不在一个层面上。蒋泊带着她,肯定有某些原因。小甜看着张小琪那双和自己类似的眼睛,便猜到了一些。她猜蒋泊说不上喜欢,但一定在意自己。
这是好的。一个男人,况且还是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的关心,无疑在这个大城市里可以成为一根救命的稻草,凭靠的门户。
此时,唐小甜只觉得自己手中的砝码又多了一些。
“我去趟洗手间。”唐小甜站起来,手放在也欲起身的蛋蛋肩上,“别跟着了,有手有脚的。”
有时候,爱得过密了,并不招人喜。
盥洗间。
唐小甜对着镜子将几撮散下来的头发盘回去。她看着玻璃面里的自己,都有点不认识了。素净的一张瓜子脸,配着骗人的干净大眼,居然像大学生。
“哈哈~”小甜被脑子里这个想法逗乐了。难怪有人说现在“大学生穿得像**,**穿得像大学生”了。
曾经夜场里有多少男人以为她是初来乍到,涉世不深,以为她三言两语便可骗到手,殊不知最后谁被谁玩了都不知道。
她的眼睛,恰是那障目的一叶。
“你笑什么?”
小甜不知道谁发现了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自娱自乐,回头看时,原来是蒋泊。他刚在洗手间换完衣服,走了出来。那是一件修身的黑色t,将胸前性感的线条勾勒得完美无瑕。
“我只是在怀疑,眼睛到底是不是心灵的窗户。”小甜对着蒋泊嫣然一笑,问到,“它也骗了你吗?”
是的。蒋泊迷恋那双眼睛。
前几个月,圈子里传卿青打算回国。蒋泊高兴坏了。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为她办一个惊喜的欢迎派对。哪知道,当他井然有序地暗中准备时,卿青却直接飞去了肯尼亚,支教。
卿青从小便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像在天空翱翔的飞鸟,不甘愿被金丝笼束缚住。她想去旅行,收拾几下,背上背包便去了;她想睡觉,卧在地上,以天为盖,照样睡得安稳。她是一个自由的天使。蒋泊从来都是被动的。
那天,蒋泊知道卿青飞去了非洲,气急了,扔了所有为派对准备的鸢尾花,把自己锁在书房,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说话。直到晚上,赵东临亲自上门,把他劝了出来,领着他去宿醉,打算high一把,全当发泄了。
谁知,竟然遇上了唐小甜。
蒋泊讨厌长头发的女孩子,偏偏忍受了她一个通宵。他喜欢小甜笑的样子,一双弯弯的清透眸子,眼角眉梢并不舒展开,克制着,不动神色的疏离模样,像个不问世事的风雅之人。
像他印象里的卿青。
他有些沦陷。如果不是小甜拒绝的态度,蒋泊想,他会让她作自己的情人。不为别的,只远远地看着那对眼睛便够了。
蒋泊不是夜场达人,只能拖上赵东临。他们换了好几个地方,试着找到相似的眼睛。后来,他碰到了张小琪。当场带走了她。
蒋泊不喜欢张小琪开口说话,吵,带有戾气。她乖巧的模样尚有三分像,但一说起话来立马相去甚远。他宠着张小琪,却不爱和她交谈。只当是隔靴搔痒,画饼充饥了。
蒋泊从银色的烟匣子里抽出一根烟,拿到一半,想起了什么,又装作拿错了东西,悄悄地把烟匣子塞回了裤兜,只留了一个打火机握在手里,“啪啪”地来回扣着盖子玩。
“为什么要找那么一个人。” 蒋泊岔开话题,不想承认对她眼睛的迷恋,说到了蛋蛋身上,“我给你的钱不够吗?”
“够养孩子。”
“……”
“但总不能让我一辈子都不嫁人吧。”
“……”
“单亲环境对孩子也不好。”
“你不过是在利用他。”蒋泊的眉毛蹙得很深,眉心皱起的皮肤像老树般的盘根错节。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离小甜一只脚的地方停下。她身上凉凉的温度即使不触碰也感受得到。
“是有如何。”
“……”蒋泊眼里尽是不屑,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
“……”
“可你记住了,我不烧杀抢掠,不作奸犯科,过庙必烧三柱香,只是一个没背景的女人,用我自己的手段活下去,你还要要求我什么?”
“……”蒋泊很高,比穿平底鞋的小甜要高出大半个头。他咬住牙齿,腮帮子鼓了起来,热辣的鼻息吹在她脸上,那狭长的眼里尽是难掩的怒气。他低眼盯着小甜,觉得她的眸子像一对遗失在外的小星子,散出微弱的光亮。蒋泊的心里放佛有什么东西像热带植物般,在雨后疯长。
“既然孩子都和你没关系了。”唐小甜轻哼出声,“我没搞懂你生什么气。”
“……”
“难道喜欢我?哈哈~”
“你放屁。”蒋泊说得凶狠。却更像盛气凌人下掩饰的局促不安。
“那你干嘛找一个眼睛和我相似的女人。”唐小甜直言不讳。
蒋泊被逼得越发生气,死不承认,“只是今天带她吃个饭。哪儿像了,少臭美你。”
唐小甜眼睛骨碌碌一转,嘴角藏笑。看来张小琪要被甩了。“脖子。”她喊。
“……”什么?
“你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你了。怎么办?”
“……”蒋泊的眼神像被风吹过的烛火,晃晃地闪了一下。
“我说真的。”唐小甜揽上蒋泊的后颈,踮起脚,缓缓凑近他,看着他两瓣薄唇,吻了上去。蒋泊的唇是滚烫的,像有一团火在那儿烧。小甜伸出舌头,径直探了进去,追着他的舌头,逗着,玩着,嬉戏着,像两个不知愁的调皮少年。
蒋泊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将对面的女人拥入怀里,死死地扣住。上一次,他们并没有接吻,他竟不知道她的吻竟然能如此诱人,像甜甜软软的彩色棉花糖,亦或是像刚才在院子里闻过的栀子花的味道,沁人心脾,给了人一个绮丽的梦。关于河流的,夜晚的河流,一点一点流进了他的血液里。他闭上眼,想荒唐一把,忘记她的出身,背景,丢开那些所谓的教条,原则和理性。自欺欺人,哪怕一刻也好。
可正当蒋泊放松了寸寸肌肉,开始享受着美好的一切的时候,小甜却重重地,一口咬了他的舌头,将他狠狠地推开。
“啊~”蒋泊吃疼,眉毛皱成一团。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手背。有血,发深的红色。
“哈哈~”唐小甜指着自己的双眼,回到最初的话题,“你果然也是被骗的一个。”
“……”蒋泊知道自己被耍了。
“这世界上,有几种话信不得。”
“……”
“政客们的宣讲,专家们的点评,醉酒后的胡言和男人们的情话。”唐小甜从蒋泊的裤子里摸出他的烟匣,抽出一根,替他点上,放在他食指和中指之间,“人们忘了,女人的情话也不见得有多可信。”
“……”蒋泊的舌头还在出血,疼得说不出话。
“你好自为之。以后少瞧不起人。”唐小甜说完笑着走了。她知道,有两件事肯定会发生的:一是到她家撒过野的张小琪会被甩;二是她已经玩火似的,勾起了那个男人无穷无尽的征服欲。
第10章
有时候连和唐小甜最亲近的豆豆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能时时刻刻保持着清醒冷静的大脑,连睡觉也不例外。
有一次,小甜做了一个梦,一个像是回忆录的梦,关于那个ex的。以前的画面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出现,她烦了,就在梦里找来一盆水,埋头,溺下去,到窒息,逼迫自己醒来。清醒过后,擦擦脸,点支烟,抽完了就接着睡。如果再梦见,她便找一缸子的水,找河,找海。看谁弄得过谁。
小甜喜欢挨着枕头一角,蜷缩着入眠。背一定靠墙,拖鞋要放整齐,保持一个随时可以起来追击的姿势。小甜自己分析,估计是小时候留下来的病症了。
她到十月份才二十二岁,却早已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嬉笑怒骂。不随主流。她的出身和境遇造成了她冷漠的性格。偏执,戒备心强,报复心重。这些东西不一定是对的,但一定是对她最有利,保护性最强的。
除去前男友,从前欺负过她,骂过她,对她冷眼相待,横着耍威风的人,唐小甜一个没放过,全都明里暗里,或早或晚地报复了回去。
小时候,村里的调皮鬼们欺负她,半夜敲她家的门,丢着石子骂她娘,小甜就把唯一的零食——外婆用妈妈在外打工寄回来的钱买的大白兔,攒起来,藏在枕头下,等到两个月后,够了一罐,她分给村里的孩子,领着一**人把那帮男孩子揍在地上打,又在半夜偷偷捅了他们家的屋顶,砸了他们家的窗户;
不礼貌的客人,比如说曹兵。她记得住。任那些男人再凶再厉害,总有比他们更厉害更凶的人。她一一想办法讨了回来。
还比如张小琪。上门耍威风,凭她是谁,不过是仗着蒋泊了。那么,小甜就要断了她的庇佑,将其打回原形。
生得轻贱,并不代表甘人凌弱。这个世界歌颂强者,她便要当那最强的。
小甜回到包间,拿起包,招呼蛋蛋走人。“这顿饭没法吃了。”
蛋蛋低着头,目光闪烁,一直不看她。小甜主动去拉他,他也瘪着嘴,将手缩回了裤兜里,放佛那口袋就是他的乌龟壳,胆小了立马往里面钻。
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
小甜出了私房菜馆,往步行街走。蛋蛋一直在后面悄悄地跟着。她走快些,蛋蛋也快,她走得慢,蛋蛋就迈着小步子撵。小甜走到一棵槐树下,突然停住脚步,“行了,我知道你看到了。”
“……”蛋蛋的身子一晃,差点摔倒。他被猜中了。
那时候蛋蛋想小甜去了卫生间那么久,担心她一个孕妇因为地滑摔倒,急忙忙地跑去看。却不想,看到的是她和蒋泊的激吻。胆小的他,唯恐躲闪不及,撒着丫子跑回包间,揉着眼睛,只当是眼花了。那是她表哥啊。
“‘表哥’这身份是瞎掰的。”
“……”
“他是血缘上的孩子他爸。”
“……”蛋蛋张圆了嘴,不敢相信,之前那么想在他面前挣表现的男人,竟然是孩子的爸。自己糗透了。
“本来是one night stand,结果有了孩子。”小甜摊手,“谁也没想到。”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对你负责?!”蛋蛋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从胸腔里发出,吓了唐小甜一跳。
他想不通,眉毛像火烧,原本木楞的一张脸尽是气愤。他真后悔之前没当着蒋泊的面把这个“孩子的亲爹”再骂恶毒十倍。
蛋蛋拽着小甜往回走,“我们找他讨个说话去。”
“傻子。”小甜劝蛋蛋停下,笑了,如实交代道,“怪我没给你说。我的工作。”
“什么?”
“我是混夜场的。包房公主。”
“……”
“如果我自己处在蒋先生那个位置,估计做得还没他有良心。”
“……”
“我的职业,现在你也知道了,能接受我们就继续,不接受我再找别人。”她顶多隐瞒不说,却从不欺骗。说了一个谎话,便要十个谎话圆场。太愚蠢,唐小甜不稀得那么做。
“……”蛋蛋心里一片五味陈杂。
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蛋蛋也没想的那么傻。
以前玩游戏的时候,小甜在yy里说过一些事情,说她上夜班,说化妆化多了皮肤冒痘痘,还经常喝醉。公会里曾有一个人去ktv,看见了一个女孩,长得有点像小甜,不过只是晃了一眼,不太确定。通过这些蛛丝马迹,蛋蛋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的。现在听小甜坦白说出来,他不用再去想,去动脑子,反而感觉好了很多。
蛋蛋这个人,在a市出生,在a市长大,在这儿念小学,初中,高中,又接着在本地上大学,按着传统的思想,父母的意思,一直本分地生活。如果不是网络这个神奇的东西,唐小甜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可现在小甜确实在了,是跟蛋蛋过去认识的世界截然不同的,颠覆般的存在的异数,像个小黑洞一样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蛋蛋沉默着往前走。这次换了位置,轮到小甜在后面了,只是她不会跟上去。
“喂,走了。”蛋蛋回过头来叫小甜。
“……”
蛋蛋举起手看表,“要快关门了呢。”
“去哪儿?”
“书店。”
“……”
“我从小文科差得一塌糊涂。高考语文都没及格呢。”
“……”小甜翻白眼,她除了英语都没及格。
“我估计你成绩也不好。”蛋蛋嘿嘿傻笑,“所以走啦。我们去买本汉语词典。
“干嘛。”
“给孩子想名字呀。”
“……”
“难不成生个女儿叫粱花花,生个儿子叫粱帅帅呢。”
“你才叫花花和帅帅。土死了,土到掉渣渣。”小甜哈哈地笑着跟上去,挽了蛋蛋的胳膊,放佛什么事没发生,裂开嘴,如常地骂了一句“逗逼”。
蛋蛋也是老样子,憨笑着抓头发,笨笨的样子,不还嘴。他抬头望了一眼星星,有一颗特别亮,一闪一闪,恍若他此时一颗砰然而跳的心脏。
——╭(╯3╰)╮——
天气越来越热。
小甜的妊娠反应变得有些严重,恶心反胃,牙龈充血,于妈每天换着花样做饭,也没能阻止她食欲的消减。看着饭菜就腻,不吃空着肚子又想吐。进厨房端杯温白开水,闻见油烟味,跟掐着她肺一般要命。
医生说她之前人流手术做得太多,胎不太稳,嘱咐头三个月一定要特别注意。
唐小甜听后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怕这个孩子没了,怕好好的一条命就化成一团血,悄无声息地淌出了身体。
只求它活下来,是个残疾的也好,她就和宝宝一起去个小地方,或是去国外。养它一辈子。真的,只要它能活着。
小甜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开始存钱,想存很多的钱。
虽然蒋泊淡出了她的生活,不知道在忙什么,但只要银行卡里有钱就够了。
她把手机里蒋泊的名字编辑成叫“钱来了”。
唐小甜最近爱上吃话梅,含在嘴里,牙龈都软了,酸得眼睛睁不开,一张脸皱巴巴的,和她抽烟时一样的表情。
这天,茶几上照照例放着温白开和一大包话梅。小甜躺在沙发上,一边将手中一把花花绿绿的维生素和保健药片用温水送服下去,一边翻着膝盖上的《世界战争通鉴》,眼不离书。
以前上学的时候,唐小甜念到高中就挂着学籍不怎么上了,没发现读书有什么乐趣。老师反反复复说着一些东西,枯燥得很。
那天蛋蛋拉着小甜去书店买汉语词典。真的,没记错的话,估计是她离开学校以后第一次去。她起先挺排斥的,随手捡了几本名著装个样子,付完钱便出来了。
除了汉语词典,其他的书一直撂在沙发旁边的小柜子上当摆设。这几日外面暑气重,胃口不好,唐小甜早上去楼下散完步便回家。她在a市没什么朋友,蛋蛋也上班,游戏更不能打了,看了几天电视节目腻了之后,她干脆翻开那几本名著打发时间。谁知看着看着就入了迷。
最开始是《飘》,看完之后开始找讲美国历史的纪录片看,翻南北战争时期的历史书。慢慢地,越看越多,涉猎越来越广。她开始把阅读当成了每日必备。
“来吃饭了,‘大学问家’。”于妈喊小甜吃饭。今天将青菜和鲈鱼肉切成末,加进新米里熬的稀饭。头一顿,菜叶是新鲜喜人的绿色。还配了一碗用红糖蒸的阿胶。
“于妈你老取笑我。”小甜阖上书,去洗手间嘘嘘,现在跟男人肾虚尿频一样,一趟一趟地跑,弄得都想插尿管了。这刚一嘘完,又来一阵反胃,头埋在盥洗池里,吐得胆都要蹦出来。吐完了拿杯子漱口,牙刷磨到红肿的牙龈,又是一阵疼。
“怀个孩子,真要命。”小甜擦干净嘴,洗了手往饭厅走。
“等四个月的时候就好了。”
“难怪我妈说熊孩子打肚子里开始便知道折腾人。”小甜说着狠话,脸上却漾着满满的幸福,“天气预报说明天降温,会凉快些。我打算去之前看上的一家私立医院,实地考察考察。”
“你一个人?”
“蛋蛋来呢。他陪我,嘿嘿。”小甜笑。
于妈把筷子和汤勺递给她,“我看这孩子也实诚。你们赶紧结婚,别等肚子都大了再办,别人会笑的。”
“……”于妈的话像红色警报灯一样提醒了她。
这段时间,和蛋蛋还算亲密。
蛋蛋下班基本上都来她这儿,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会儿书或者纪录片,听听歌,说说笑笑,纯柏拉图式的感情。有一次,蛋蛋凑得离小甜很近。小甜心领神会地闭上眼,谁知那家伙“啪”地一声,小甜以为怎么了,睁眼一看,原来他是拍蚊子呢,还叹道:“苦了夏天的孕妇,清凉油都不能用。”
“……”嘴都准备好了,他拍蚊子。逗逼吗?像个酱油瓶一样拖着恋爱进度,缓缓不前。
唐小甜决定明天去医院的时候,还是自己和蛋蛋提结婚吧。
vip章节 11第11章
一场夜雨如期而至。第二天起床时,凉爽了不少。
卧室小阳台上的**新开了几朵,盈盈的白色,清香四溢,风一吹,飘进卧室里,满屋子的花香。
小甜现在不必上班,又不需要愁钱的问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做以前没做过的事情,尝试新的生活方式。比如看书,比如养花,比如给家里打电话。
前两年小甜爸爸被放出来,妈妈也从打工的外乡回了家。两个人用攒的那点积蓄在中学外面开了一个不大的店面,卖书。
中学复习资料、参考书需求量大,店里的生意说得过去,加上小甜每个月按时往家里汇钱。老两口的生活改善了不少。主要是稳定了,人到中年所求的安稳。
以前,小甜往家里打电话打得少。一来她生活时间黑白颠倒,二来她回避爸妈对自己工作的询问。现在有了闲暇时间,能大大方方打电话回家,聊聊养的**,说说哪本书写得不错。家里听了之后总是放心的。
小甜发现,怀个孩子怀得她性子都变了。当然,是越变越好。
唐小甜起床洗脸刷牙,给花花草草浇水,吃早饭。天气不热了,胃口也开了,东西都吃得多一些,她消灭了一个苹果,两个大肉包,咕咕喝了一大碗豆浆。胃被填得实实的,哎,终于活过来了。
“哒哒,哒哒~”进来一个电话,豆豆的。这个时间,估计她根本没睡呢。
小甜刚一接电话,还没来得及说喂,豆豆就在那头放声大喊到,“甜儿,我……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她的声音很空,夹杂着哗哗的声音,像海浪拍岸。
“你在哪儿呢?”
“我当然在家啊。”豆豆哈哈直笑,放肆的,毫无遮掩的,笑到人心里去。
小甜见她高兴,不禁也弯了嘴角,问到: “哪个倒霉蛋找上你了,给我说说。”
豆豆的声音顿时收了些,“是个客人。”
“……”小甜冷了眉眼。
“学生,还在a大念书。”
“……”**和**之间有真感情吗?可能有,但很少,而且危险,无疑与兵在其颈,随时便要了命去。
“他上个月来了好几次。每次都规规矩矩的,单纯找我聊天。”
“……”谁信,专程找公主闲聊?
“真的,他一直很礼貌,犹豫了好几次才要的我电话。他会认认真真给我发短信,安安静静听我倒苦水。”
小甜看不上豆豆嘴里的这个男人,但还是尽量真诚地说了句“恭喜”。
热恋中的人,脑袋发热,给她说什么建议都听不进去,只有等跌倒了,吃了亏才醒悟得过来。
作为豆豆的死党闺蜜,唐小甜觉得她能做的,是在豆豆高兴的时候挺她,受伤的时候收拾出一张干净的床,换上刚洗的被套,准备好擦鼻涕眼泪的卫生纸,然后招招手,笑着说“来我这里住几天吧,好吃好喝地伺候你”。
蛋蛋来接小甜的时候,她刚把柜子里的被子床单扔进了洗衣机。明天放晴,洗了拿出去晒。到时候盖在身上蓬松松的。她知道,这样豆豆喜欢。
蛋蛋平时对公司的邮件,一般这么处理:薪资调整和假期安排全看,人事变动的选阅,工作任务,加班通知一律未读。
今天,他偷溜出来接小甜去医院。
小甜给蛋蛋倒了杯水,开始捯饬。
她用透明皮筋把头发扎成马尾,的中间有只大大的用珠线亮片穿起来的兔子,兔子眼睛是两只小口袋。小甜去阳台上摘了两朵**,吹了吹,放进去。身上散着淡淡的花香,比香水的味道自然很多。这样的打扮,在她背上一个米色的双肩包,穿上新的白色球鞋后,显得更加清爽。一副朝气蓬勃的学生模样。
蛋蛋看着她,调侃道:“怕是要查你身份证才敢让你生孩子了。”
小甜笑嘻嘻地撒娇,“装嫩当辣妈嘛。”
“……”蛋蛋跟着傻笑,咧着嘴,黑黝黝的皮肤,衬得牙齿很白。
“干嘛突然不说话了。”
“在想呢。”
“想什么?”
蛋蛋头埋得很低,食指绞在一块,吞吞吐吐,“晚上和我回家吧,这身看上去最好了。”
“……”蛋蛋竟然主动提出来。
“我爸妈见了准喜欢,然后咱俩就去民政局。”
小甜表露出担忧,“我以前做哪行的,你也知道。你打算怎么和伯父伯母说。”
“直说呗。”
“……”闹呢。
“说你怀的我孩子了。他们还能不同意吗。”
“……”
如果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能让蛋蛋不计后果,心甘情愿地付出,毫不疑问地,他会选择唐小甜。
蛋蛋从小到大,都不是焦点。有女生愿意和她说话都难了,更别提谈恋爱。是只标标准准的臭钓丝。整日与电脑为伴,刷论坛,打游戏,闷声不言,见了生人立马脸红。小甜是真正意义上走进他狭小世界里的第一个女人。
男人懵懵懂懂,情窦初开时遇见的女人,看不透,便觉得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好比卿青至于蒋泊。
好比小甜至于蛋蛋。
是一片永远开不败的姹紫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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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国内一般的私立医院都是以产科为主,优点是服务人性化,缺点则是结构单一,出了问题要向大医院转,也没有自己的血库。
这所和平医院是为数不多的综合私立医院,独立的一栋楼。加强了一般私立医院的优点,又弥补了不足。当然费用也是成正比例增长的。
医院的产科设在六楼,过道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然无声。
医生的办公室不大,却干净整齐。两扇明亮的落地窗,窗框是白色的,挂着淡粉色的窗帘,上面系着蕾丝蝴蝶结。褐色的实木办公桌上还放了一个透明花瓶,里面插着几朵康乃馨,满开的。
医生是一位优雅的男士,白大褂里面套着蓝色的条纹衬衣,谈吐很好,给小甜做了照例检查,又耐心地讲解了后续治疗方案,一直和煦地笑着。
小甜虽然不懂医,但了解男人。这位医生说话少见地,没有带很大水分,挺难得,她当即便定下在这里建卡生产。
“你们现在开户,提前存上费用,选择顺产或者破腹产套餐的话,是可以打九折的。”医生笑着说,“具体你们去外面的咨询处问问。觉得不错,再去划价交钱。”
蛋蛋见小甜喜欢,嗯嗯嗯地点头,也不多问,直接说到:“把顺产的手术费一起开上吧。要单间的。”
医生在电脑里输入单子后,小甜奔去了洗手间,上午喝了一大碗豆浆,加上本来就尿频,差点没憋死她。幸好有蛋蛋拿着跑去划价。
蛋蛋把医疗卡递进去。
穿着白色护士裙的姑娘联机看了项目,嫣然一笑,说到:“一共九万。这是个标准数,冲到卡上,具体的多退少补。”
九万?蛋蛋傻眼了,脸色惨白。肯定只有多的没有退的。他一个月工资到手五千,算上奖金,一年不吃不喝,还不够往手术台上躺一遭的。
“如果选标准间,什么价?”蛋蛋看能不能退而求其次。
护士算了算,说到:“大概在七万二。”
蛋蛋手脚发凉。
小甜从洗手间出来找蛋蛋,见他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赶忙过去问到:“怎么了。”
蛋蛋拉怂着头,拉了拉她背包带,小声说:“我们换一家医院吧。”
“……”
“太贵了。我没那么多钱。”蛋蛋脸涨红了,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尘埃里。
小甜翻出黑色亮皮钱夹。把蒋泊给的卡塞到蛋蛋手里,“去交钱,密码六个零。”
“……”蛋蛋的指头触碰到卡面上突起的拼音字母,觉得很灼手。
“别不好意思。我们两个都要结婚了,过日子嘛,少分点‘你和我’。自尊心和面子都是给外人看的。”
“可这是你‘表哥’的……”
小甜握住蛋蛋的手,拍了拍,笑着说,“他孩子都成你的宝贝了,何况给孩子的钱呢。”
“……”
“这叫‘业务绑定’。”
蛋蛋拿着卡,依然战战兢兢的,感觉没底,有点像偷来抢来的。
幸好他不是一个自尊心极强、好面子的人。不然小甜还得想法子解释,劝说蛋蛋接受。找老实平庸的男人,小甜有一定的原因,容易掌控。当然,没本事却又好面子的人不在这个范畴内。
私立医院重在服务,checkout的姑娘更为礼貌,露八颗牙微笑,跟国际接轨。
蛋蛋把划价单子递给柜台,声音发颤,“刷卡。”
姑娘微笑着接过卡,敲键盘,输数,回车,将刷卡机递给蛋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换成标准的台词:“蒋先生,请输入密码。”
“……”蒋先生。蛋蛋心虚地戳着数字键盘。
那姑娘笑着,脸微微红,欲说又止了几次后,终于忍不住闲聊起来,“你们不知道,有家药厂的boss,也叫‘蒋泊’。他是我们圈子里的神话,有时候会来这里和院长喝茶。不过我没眼缘,到现在也没见过。”
“……”蛋蛋戳键盘的手顿了一下。
“只听其他见过的姐姐们老提。说长得很帅,而且年少有为。最关键的,单身!”
“……”蛋蛋青着一张脸,沉默不言
小甜见了,帮蛋蛋把刷卡器递进去,笑道,“看来是同名同姓,不同命了。我老公呆呆笨笨的,根本没法比。”
“……”蛋蛋转过头看着小甜,双眼里尽是恐惧。
“嘿嘿~”护士姑娘笑,估计觉得蛋蛋的长相实在比她嘴里的蒋泊差了太多。
小甜又接着说:“只可惜那位蒋先生再好也是单着,我老公却马上要当爸爸了。” 不同命,不同命。
“……”蛋蛋舒了一口气,立马咧嘴笑了。这次,小甜护着他了。
这时候,跟踩到了狗屎一般。
有个人在后面幽幽地哼了一口气,问到:“是吗,真是要当爸爸了?”
蛋蛋和小甜回过头去,没错,他们看见了蒋泊。
蒋泊盯着小甜,老样子,皱眉,冷冰冰的。
他穿着单排扣的英式西装和锃亮的尖头皮鞋,都是保守的深色。衬衣袖口有银黑两色的金属袖扣。这么热的天,依然不能撤去他的正装,看来是正式场合了。
第12章
蒋泊早年留学美国。本科攻读生物工程,进而转向制药。毕业之后,到了美国某著名制药有限公司实习并工作。
在福布斯每年公布的2000强企业上,该制药公司一直占有一席之地。其销售额和利润比值近三年平均为七。就是说,平均每卖出七块钱的药品,能纯进账一块。药厂的利润率从中可见一斑。
三年前,蒋泊回国,接手了集团旗下的瑞帆制药,进行了一系列改革,科技引进,药品研发,专利注册和人才培养。在知名的生物工程学院投资研究所,积极与各大医院合作,回馈信息。不光如此,蒋泊还要求公司定期进项爱心援助,举区域范围内的健康讲座,在社会上得到了一致好评,累积了不少声誉。
今天蒋泊到和平医院,与几个股东喝茶聊天,联络感情的同时交谈了药品信息以及项目计划。前段时间,西南发生自然灾害,蒋泊打算和医院联手进行一些医疗援助。
他刚从会议室出来,想去产科看看,帮唐小甜看。院长喊了自己女儿陪他。
院长女儿叫陈斯,家中的独女。从小迷恋绘画,偏爱翻书,不过都是历史,文学,艺术一类的,没有一颗学理工医农的脑子,长大之后便没有继承父业,而是在外成立了一家自己的公关公司。
她是个工作狂,常把“工作不积极,脑子有问题”挂在嘴边。有时候忙起来,没空吃饭,从早到晚可能只喝一杯咖啡。这致使她脾胃不好,很瘦,皮包骨似的。
这会儿,陈斯站在蒋泊身边,单薄的身体撑着一条华丽的橙色拉绒缎面吊带裙,裙摆有褶饰,走起路来会摇曳生姿。她不算高,留着齐肩的卷发,单眼皮,凤眼,和小甜截然不同的眼形。
“这是陈斯。这是小甜,刚和你提过的远房表妹。”蒋泊做了两句简单的介绍,目光落在蛋蛋身上,停了一秒,又收回来,即没打招呼也没说几句开场白,直接给忽视掉了。
蒋泊觉得羞耻。一想着以后一个身体里留着他骨血的孩子会叫这种其貌不扬的人爸爸,便有些窝火。放佛蛋蛋就是一篇文章中的败笔,一张餐布上的咖啡渍。十分膈应人。
“周中不上班吗?”还有时间来医院。蒋泊垂着眼睑,由上而下地看着蛋蛋。
“那个……”蛋蛋是擅自翘班出来的,回答起来自然吞吞吐吐,没底气。
恰在这个时候,巧了,蛋蛋手机进来一个电话。他一看,主管的。顿时大惊失色。急急忙忙溜边接电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回来,神色缓和了些,说到:“公司有急事,喊临时开会。”
“那你快去。”小甜说。
“你呢?一个人,我不放心。”蛋蛋看向小甜,又胆肥地瞅了瞅蒋泊。可他始终是个胆小怯场的人,眼神刚和蒋泊的对上,还没交锋呢,便迅速败下阵来,狼狈地将视线移去了别处。
“你不管我。”小甜看了看表,催促他快些,别迟到了。
可蛋蛋拖拖拉拉地不迈开步子,反反复复念叨着琐事。“到家了记得给我发短信。”
“嗯。”
“我晚上给你打电话,说好的,和回家吃饭哦。”
“知道了,知道了。”唐小甜皱着眉头频频点头。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被蛋蛋缠得有些烦。
“我真走了。”蛋蛋又说了一遍。
“走吧走吧。”小甜摆手。
蛋蛋似乎看出小甜的不耐烦,给蒋泊和陈斯打了招呼,终于肯背身离开了。
“你男朋友?”陈斯看到蛋蛋走远,问到。
“嗯。”唐小甜点头。
够粘人的。陈斯抿嘴一笑,也不戳破。转而提议道,“脖子说你怀孕了,那我陪你转转产科吧。”
小甜的预产期在来年三月份,陈斯打过招呼,给她留了一间单人房。那个房间很好,朝南,乍暖还寒时,暖暖的太阳能透过落地窗,照进整个房间,一直晒到房间门口。
陈斯说,到时候再挪几盆水仙放在阳台,给墙上挂上暖色调的油画,床头柜上放几本硬壳书,生孩子嘛,生机盎然的,才应景。
这个想法,唐小甜听了万分高兴。书,太阳,水仙花,都在她的热头上。
“那你平时还去看画展吗?”陈斯问。
唐小甜摇摇头,“待在家里,倒弄下花草,翻几本闲书,瞎消遣。”
陈斯不种花,搭不上话,便挑了几本书名,和唐小甜闲聊起来,算应付了干逛医院的无趣了。
和艺术有关的书籍,唐小甜没怎么看过,只能一味听着陈斯讲;文学的,勉勉强强能对上几句;等说到历史的,便可以对答如流了。她从容地谈起战争野史,谈南北战争,谈两次世界大战,谈传奇又自大的麦克阿瑟,和在甲板上倒立的山本五十六……她还风趣地调侃了一番日本百式冲锋枪。与陈斯相谈甚欢。
蒋泊走在后面,跟着,晃着,安静地观察着唐小甜。
他是惊讶的。或许陈斯觉得作为他蒋泊的表妹,多念些书,有一份好谈吐不足为奇,可蒋泊太明白唐小甜的底细了。冷漠,低贱,所有的资本,无非是一个好皮囊。他从来没想过一个涂脂抹粉的风尘女子会去看这类书。或者说,他觉得唐小甜根本不会花时间在翻书上。
可现在,他错得有点离谱。
蒋泊屏住呼吸,蹙起眉,眨了眨眼睛,又看向了唐小甜。看着健谈的她,蒋泊觉得自己像一个戴着草帽,挽起裤脚,在河边捧着筛子的淘金人。她的神采奕奕,正如泥土之中骤然一见的金子,光亮的,灿然的,晃得他快睁不开眼。
倒不是说小甜的评说多有见地,而是她的模样。那是蒋泊从来没见过,也想不到的。
放佛是连绵阴雨天后初见的放晴,或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之中始盛开的桃花。意外的,始料未及的,扎进他心里。
慢慢地,蒋泊越走越慢。他越来越怀疑自己的眼光,怀疑之前对的偏见是不是太深,太偏失。对她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或冷眼,或轻视,连基本的礼貌都失掉了。
蒋泊有些愧疚。
“脖子,走了。”陈斯叫他一声。
“嗯?”蒋泊茫然回神,发现掉了队,加快脚步走上去,漫不经心地一笑,掩饰着内心的游移。
陈斯说:“中午了。”
这么快。蒋泊抬抬眉毛,目光柔和了许多,问唐小甜:“想吃什么?”
小甜看向陈斯,“你说。”
陈斯却从包里掏出车钥匙,“顾不上了,我下午还要做个秀呢。”爸爸单方面的意愿,安排她陪蒋泊。只是走个过场,现在到了中午,该转的也转完了,可以撤了。
蒋泊笑着对陈斯说了一句“工作狂。”
陈斯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笑:“我顶多是喜欢工作,真正称的上‘狂’的怕只有卿青了。听说她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陈斯走得远了,后面的话听不清。
多少年了,总说卿青要回来了,回来了。没有一次是真的。这此,说不准看到哪里有新奇的事,不管不顾,背上行囊就又去了。
蒋泊双手插/进口袋里,站在原地,苦涩地发笑。
天气热,蒋泊带唐小甜去了一间南亚餐厅。
小包房的装潢很清雅。房间左侧是一面落地窗,外面栽种有竹子,翠绿的颜色,甚是好看。右侧墙做了一个镂空的木架子,上面叠放着纸灯,浅蓝色的纸张,纸上画着苍青色的鱼。
蒋泊解开西装的扣子坐下,一边询问小甜的意思,一边点了菜,都是偏清淡的。适合孕妇吃。点完之后,多加了一句,“再要一壶温白开。”他没带什么表情,放佛只是一件平常的事情。
小甜没回应,扮聋。用消毒纸巾擦完手后,从包里翻出话梅,一颗一颗挑着吃。
她现在倒好,烟不抽了,独独爱上了吃话梅,酸酸的,眉毛肌肉都皱成一团,跟尼古丁冲上脑门的感觉差不多。
“别吃了。”蒋泊说。
“……”小甜刚放了一颗在嘴里,正抿着。
“我知道孕妇喜欢吃酸。”
“……”缓解孕吐嘛。
“但话梅里面盐分高。还有食品添加剂和防腐剂。”
“……”小甜嘴里的肌肉不动了。
蒋泊耐心地解释,举例子:“比如说苯甲酸钠。在你喝了果汁,吃了蔬菜的情况下,它会和维c发生反应,生成苯,致癌。”
“……”
“还比如山梨酸钾和山梨酸钠,毒性低,在人身上影响不大,但在动物实验上,部分显示了致癌性……”
“啪”,蒋泊还没说话,唐小甜立马把话梅吐出来,用纸巾一包,合着整盒话梅,全扔进了垃圾桶。
妈的,吃个话梅而已,“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这么吓人。”小甜骂。
蒋泊看着她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不自觉地弯了嘴角。
“呜呜呜~”小甜的手机震动。唐小甜拿起来一看号码,声音顿时收敛了很多,用家乡话喊了声“妈。”
蒋泊耳朵动了动,精神不知不觉集中起来,像个不动声色的侦查员,听着唐小甜一字一句的回答。
“月底吗?”
电话那头说什么,蒋泊听不见。
“我空呢,就回来。”小甜抓着手机的力度变大了,关节些许泛白。她想了想,又说到,“你到时候给外婆说,我给她带个孙女婿回去,看她高兴不。”
“……”说的蛋蛋吧?蒋泊眉毛皱成一团。他自认为这是听南方话吃力的原因。
“好,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去买火车票。”小甜笑着挂了电话。她嘴角的弧度很小,像只是用铅笔浅浅地勾了一笔。
蒋泊端起水壶,摸了摸温度,正好,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唐小甜,一杯自己留下。端起来仰头喝完,笑道:“你们那儿的话跟门外语一样,当着面说都听不懂。”
他明明听到了,却偏偏挑了一个敷衍的理由,装作什么都不知情。
第13章
唐小甜的外公走得早。外公和外婆一共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儿是唐小甜的妈妈,叫宋嘉,是长姐;下面的弟弟叫宋和,也就是小甜的舅舅。宋和有个儿子,叫宋浩,小名“耗子”,是唐小甜的表弟。
小甜打小被寄养在外婆家,宋浩也在那里住过三年,念小学之前。
那时候,宋浩很娇气,像个姑娘家。小甜早开始在村里当孩子王了,他却总是穿着一条蓝色的哆啦a梦内裤,挂着鼻涕,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吹他的彩色风车。
长大迟早是娘娘腔。小甜很看不惯他,从不领他玩。
后来大了,宋浩回到镇上念小学。有一次,他被高年级的的一个大个子男生收了保护费,哭兮兮地跑回找小甜,泣不成声地喊姐姐,说镇上的孩子和村子里的不一样,太蛮横,抢了他买风车的钱。
“你不会揍他啊?”小甜凶。
宋浩就哭得更厉害。
没法,只有唐小甜帮他出头。在舅舅家里抓了一把洗衣粉,带上绳子,搞偷袭。绳子用来绊人,洗衣粉用来洒眼睛,都是些阴招。
不过宋浩很开心,哈哈地笑着拿回钱,去买了彩色风车,一边走,一边吹,乐得忘乎所以。
等宋浩稍微大了些,回想起这件事。他问小甜,一个女孩子,怎么肯帮他。小甜说:“谁让你是我弟弟,”再看不惯也是她弟弟,“见你被欺负了,嫌丢人。”
初二之后,宋浩长了个,早不玩女儿家的风车了,渐渐开始逃课打架,抽烟喝酒,典型的二流子,不爱学习。
前几年,小甜的极品ex在外面乱找女孩子过夜时,耗子晚上喊了一帮小混混把他拖到马路边打,当场揍断了一根肋骨,打掉三颗牙齿。他不是什么好学生。
后来,唐小甜北上打工,耗子问:“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甜答:“等你考试大学的时候。”
真没想到,刚才妈妈打电话过来,说宋浩考上了,还是西南很有名的一所综合大学的工程造价专业。
宋浩成了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全家人都很高兴坏。宋嘉和宋和两姐弟便商量给宋浩摆酒席,请老街坊邻居们过来坐坐,看看,聊一聊。一来是庆贺,二来算光耀门楣。
月底是四个月,胎稳了,小甜想了想决定回去,正好,蛋蛋那边都提议回家吃饭了,她也该把他俩的事儿通知自己家里一声,让父母见过一回,算定下来。
唐小甜迅速刨完饭,去洗手间嘘嘘,顺便漱口。医生说这个月要特别注意口腔健康。
当她回来时,蒋泊已经系好了外套的扣子。他站起来,说:“你去哪儿,我送你。”
“市中心步行街。”到代售点买两张回老家的火车票。
步行街。
上个月还透明的槐树新叶现在已经长成了墨绿色。午后的太阳从云层里冒出头,尽情地照在这片土地上。一圈圈的太阳光晕,彩色的,放佛是哪个调皮的天使爱上了玩小时候吹泡泡的游戏。
唐小甜背着她的双肩包走在街上,像个学生。蒋泊走在后面,依然穿着他厚厚的正装,一件衬衣加一件外套,单单是跟着,不出声,和小甜好似是两路人。她走她的,他逛他的。
火车票代售点在某百货旁边外的小门市。小甜排队买了两张软卧票。掉转头,从门市出来,打算穿过百货商场门口的小广场。
她看见一个个带着鸭舌帽,穿着白色t,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胸前挂着一个佳能的5d2,正拦着往来的一个个美女,闲聊着说要给她们拍照。
唐小甜刚听陈斯提了几句摄影,挺好奇,走过去朝那个男人问到:“能拍我吗?”
鸭舌帽男人打量了一番小甜,见她气质不错。舔了舔嘴唇,问:“你净身高多少?”结果小甜还没回答呢,他视线落在小甜腰上,摆了手,又说到:“对不起,姑娘,那个……你稍微胖了点。”
“……”小甜僵住。
“我说腰。”
小甜原本瘦,现在肚子三个月多一点,衣物挡住,看不出身怀六甲,只像是肚子多了三两赘肉。“我怀宝宝了。”她解释。
那个男人瞥她一眼,心想:孕妇就好好当你的孕妇,凑什么热闹。“我们是找平模。”
“……”无言。
鸭舌帽男转身准备走,还要去问其他路过的美女呢。他离开的时候朝蒋泊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小声嘟嚷道:“今天怎么什么人都有,孕妇当平模,逛街穿西服。神经病。”
“……”小甜听到最后两句,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忘了先前的埋怨。
蒋泊从西裤右侧的口袋里拿出男士棉布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走上前,低着头问唐小甜:“笑什么?”
他的脸颊烫得发红,像猴子屁股,和往日清冷的感觉很不相同。果然是朵奇葩,保守,死讲究。“热吗你?”小甜问。
“……”肯定的。
“走吧,去把短袖和短裤买了换上。”
“……”不走。
“走啊。”
蒋泊摇头,“没洗,买了也不穿。”
“……”洁癖病,活该被热死。
这时候,小甜的手机进来个电话。她点下接通键:“喂,蛋蛋。”
蒋泊皱眉。又热又烦。
“这么急?等等,我看下日期。”蛋蛋公司早给他邮箱发了出差信息。可他和正事有关的邮件向来一条不读,现在临时知道,当晚就要出发,搞得他措手不及,连带小甜回家吃饭的约都只能作罢。小甜戳着手机翻看了日历,“能早些回来吗?”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只见唐小甜挤出个笑容,轻声说到:“没什么要紧事儿,就是问问,想你嘛。”
蒋泊的眉毛撇成八字。等唐小甜挂了电话,他讽刺了一句:“你电话挺多。”
唐小甜耸肩,“都赶一块儿打过来。”
“……”蒋泊明明想知道,却不问。
小甜扫了他一眼,如谈家常般,随口细说了起来,“我表弟考上了大学。本来打算和蛋蛋月底一起回去,结果蛋蛋刚打电话说要出差,去沿海,要十五天。”
“……”
小甜叹口气:“我都给我妈说了。”
“你老家在西南?”
“嗯。b镇。”
“……”蒋泊听了却没再说话。
两个人干站了一会儿。蒋泊额头又渗出汗。
唐小甜迈开步子往前走,“走吧,陪你去买衣服,再找家洗衣店,洗了穿。”现在是盛夏,看着他穿那么多都觉得浑身热。
“……”蒋泊咬着嘴唇,默声跟上去。
“你喜欢买哪个牌子?”小甜问。
“就去一般的休闲品牌连锁店。”
“……”啊?
“那种店的东西便宜,不招摇。”
“……”他怎么了?
常见的某个街牌休闲装店。
t最便宜二十块一件,裤子三十,秋冬对折。热裤短袖打扮的营业员妹子在门口挥着彩球跳舞,不停地说着“欢迎光临”。
蒋泊穿着一身高档西装走进店里,和大卖场的气氛迥异,引得两边路人纷纷回头。
“这里买东西,喜欢了就拿去试衣间换。喏,那儿。”小甜伸手指了指一侧的试衣间,提醒道,“你最好一次多拿几件了,免得跑。”
蒋泊茫然地点点头,走开了开始四处看。
小甜以前的衣服太露,蒋泊给买的太贵。她也打算重新买几件。挑了两条裤子准备试。以前穿m,现在不知道l能穿不。
当她勉强套进去,走出试衣间,站在镜子前,看着腰和腿都粗了一圈的自己时,终于明白那个摄影师为何不找孕妇拍照了。
一胖露千丑。
还是买孕妇装吧。小甜放弃了买裤子,打算只买几件上衣。走去找蒋泊。
蒋泊站在门口,那里有个圆形的白色架子,上面放了一圈最为便宜的纯色t,就是常见的,除了logo不带任何商标,棉布的那种。红,绿,白,黑,橙……颜色各异。他看见小甜过来了,询问到:“选哪个颜色好?”
小甜见他穿过黑色的t,便挑了一件,说:“这个怎么样,黑色的,哥特黑?”
蒋泊白她一眼:“起些什么名字。”
“好玩了。”显得高雅些。
蒋泊拿起一件白色的t,犹豫了几秒,也跟着学起来,“月光白?”
小甜点头:“反正便宜,多拿几件换洗,我也买。”
“橙子黄,给你?”他拿了一个中号。
“行。”
“罗兰紫,穿吗?”
“嗯。”
蒋泊从下面抽了一件干净的搭在手臂上,指着另一件,说:“还有姨妈红。”
“……”这名字,瞬间丧失了美感。
蒋泊围着圆形台子转了一圈,一个颜色拿一件,最后是绿色的,问到:“这个要吗?”
“什么颜色?”
蒋泊一本正经地说:“帽子绿。”
“……”
唐小甜看他在人挤人的柜台前排队结了账,拎着两个印着某廉价休闲品牌的大塑料袋走出来。像一个活体广告。
“你怎么非到这种地方来买衣服?”她没想明白。
“适合穿着去小地方了。”蒋泊居然笑了,很浅,很淡,像一副泼墨的山水画。今天在医院商量了做医疗援助。“我月底出差,也去西南。”
“……”
“一路吧。”
原来是这样。
要一起吗?唐小甜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推脱。不管是在逻辑上还是在利益上。
蒋泊出的公差,和自己不沾边。他又是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具备足够的自我修养,不用担心闹不愉快。
对于蒋泊的同行,几乎百利无一害。唐小甜点点头,说了“嗯。”
为什么要拒绝呢?
趋炎附势,她一直做得很好。
第14章
一个多星期转眼便过,临近月底。
唐小甜去医院抽血,拍片,做检查,建了档。医生给她发了几本孕妇保健的小册子和听课卡,嘱咐定时来上课和做产检。还说现在宝宝很健康,泡在羊水里,飘着,像个漫步在外太空的小宇航员。
小甜喜欢这个比喻。很美。
现在,妊娠症状几乎全过去。她胃口大开,拼命地吃,生怕把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饿着了,顾不上什么胖不胖。
回老家之前,她穿着宽松的孕妇服,在街上闲晃了半日。
唐小甜办了一张银行卡,用的妈妈的名字。然后将蒋泊卡上的钱每个月挪出一半,转过去。她要存钱,或者叫“偷钱”。
她还去买了礼物。给爸妈,舅舅舅妈,弟弟,还有外婆。
外婆一手带大了她,从五岁到十八岁,手缝之间溜走的光阴都变成了外婆额头上更深的褶皱。
记得小时候,其他小孩都有爸爸妈妈牵着,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可以让他调皮地在中间吊着,脚不落地,凌空翻跟斗。
小甜每次看到,觉得刺眼,都会往后缩一缩,把外婆的手拉得更紧。
外婆的手很大,长有茧子,常年做农活,摸农具留下的,很糙,摸上去像砂纸。那时候小甜不懂事,老去扣外婆手上暗色的茧子,想把它揭掉,成瘾。直到外婆说“疼”的时候她才肯罢手,然后过段时间又犯。一度是个令人头疼的小坏蛋。
从前,小甜的妈妈每个月一号会准时寄钱回家。小甜外婆便用那双生满茧子的手拉着年幼的小甜,坐上三轮车,到镇上的邮局取钱。
儿时的玩具不像现在这样多,大多还粗制滥造。糖果也很单调,最常见的是裹着蓝白色糖纸的大白兔。
外婆总会在副食店里称一斤,大概三十颗,刚好吃一个月。下个月一号妈妈寄钱回来时,就又去买。
童年的月初几乎成了小甜最为盼望的日子。有妈妈的消息,有大白兔和外婆粗糙却温暖的大手。
现在外婆年纪大了,除了老年人常见的高血压和心脏病之外,腿也一直不好,风湿。b镇很潮湿,每逢下雨前都疼了她快要了命去。小甜除了买以前一直买着的降压片和和风湿药外,又找了一个治风湿的理疗仪。卖的人说是欧洲进口。贵些也无所谓了。
那天,蒋泊有史以来头一回给唐小甜打了电话。小甜手机里把蒋泊存的别的名字。铃声响起时,屏幕上赫然亮着三个字——“钱来了”。
蒋泊让小甜把身份证号码发给他,买机票。
唐小甜发过去时,用的真的那张身份证,蒋泊又来了一个电话,闷声声地问:“原来你叫王一铃。铃铛的‘铃’?”好少见。
“嗯。”
“二十二岁不到?”
“嗯。”
“用假/身份证好玩吗?”
“还行,躲麻烦。”不怕扫黄大队了。
“也找人帮我办一张呗。”
“你用?”
“不,给东子。开房专用。”省得他老被他爹抓。
“……”
临行前一天,小甜收拾完行李,又往米色的拉杆箱里塞了两本书和医生发的小册子,用来打发路上的时间。
现在的阳台俨然已成了一个小花园。茉莉,栀子,玫瑰……还有一些无名的花花草草,便宜买来的种子撒在大花盆里,不理不睬,反而长得异常好,五彩斑斓的一片。离家的几日,只有托于妈照顾了。
唐小甜把早前洗净晒在簸箕里的干花瓣倒出来,放在用丝绸线缝制的小荷包里,系好,拉实,塞进了随身的单肩包。
临睡前,小甜打电话给蒋泊,问:“你会拍照片吗?很漂亮的那种。”
“……”
“会吗?要专业的诶。” 至少比上次在百货大楼碰到的那只摄影师强。
蒋泊听后想了一会儿,说了个“嗯。”
“那你把相机带上。”
“好。”
第二天,赵东临开着他黑色的panamera,载着蒋泊过来接小甜。送他们去机场。
蒋泊的头发摸了不少定型者喱,根根发亮,欧式的all back,露出了饱满的天庭。他如常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白衬衣,搭着一条灰色的斜条纹领带。袖口露出的衬衣掩着一块棕色的皮扣手表,配的圆形袖扣,是维多亚时期的18k黄金风格,珍珠贝面上雕着立体的象征运动和忠诚的牛头犬。他接过小甜手上的行李,开了后备箱,里面被三个银色的remoa的行李箱塞满,硬找了个空,挤了进去。
三个拉杆箱的行李,是唐小甜的两倍。
“都你的?”小甜问。
“嗯。”蒋泊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开始冒汗。点点头,钻进了车里,一心对着空调呼呼的冷风,扇着手直吹。
“走了,花仙子。”好久不见赵东临。他换了一个新头型,莫西干,放佛浑身的痞里痞气都随着那一根根力挺的头发招摇地流窜到了空气中。
唐小甜应了声,上车,和蒋泊一起坐在后面,挨着。
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一点点飘出来,馥郁芬芳,像一个落满晚霞,花开遍地的山谷盛开在了眼前。
蒋泊动了动鼻子,是他喜欢的**,却装作没闻见,继续对着空调吹冷风。
赵东临对着后视镜,笑眯眯地说:“你果然是‘花仙子’呢。”
“嘿嘿。”小甜笑
赵东临却又说:“不过,小甜甜你发福了。”
“嗯。”孕妇嘛
赵东临:“我决定给你改个名字,不叫花仙子了。”
“……”那叫什么?
“花胖子。”
蒋泊在旁边差点笑喷。
“……”胖子就这么招人嫌吗?
赵东临一路上讲着荤段子,把唐小甜和蒋泊送到航站楼门口,挥着手说了一句“一路平安”。
蒋伯两个32寸的行李箱走了托运。安检,登机。
航班是a市到d市的直飞。蒋泊必须先在d市停留两天,做完工作,才送小甜搭车转去b镇。
座位定的头等舱。垫子软,空间大。蒋泊考虑这样小甜大着肚子坐着能舒服些。
起飞前,蒋泊从随身的拉杆箱里拿出一个小罐子,胶圈密封的,递给小甜,“杨梅,路上吃。”
“……”小甜不接,想起了上次吃话梅的事。
“挺卫生,你尝尝。”蒋泊六月份去了一趟广西,那个时候正值杨梅成熟季节。便摘了一些,洗干净,加食盐腌,出完水,放在太阳下加入甘草晒干。都是蒋泊亲手做的。
他想着小甜上次被他说得话梅都不敢吃了,就从家里拿了一小罐。吃多了无益,只当让她一路上嘴干有个味,别被颠簸得恶心。
蒋泊又拿出一个条形的盒子递过去,里面放着一双不锈钢筷子。
他做事一向细心而周到。
唐小甜半信半疑地地夹了一颗放进嘴里,酸溜溜的,回味带着甘草的甜。轻轻一抿,酸甜的汁水溢出来,放佛带着向南山坡上暖暖的阳光的味道,满口清香。
“这味道……诱得我的口腔像个荡/妇一样咕咕淌水。”她用了一个奇怪的比喻。
“……”蒋泊听了目瞪口呆,用毯子盖住脸,转过去,背对着唐小甜,睡觉,不理她。
赵东临喜欢说大尺度的玩笑话,蒋泊却一直是保守派。就如他的正装,或英式,或欧式,都是万年不变的黑色外套,加一件白色衬衣。
他真的是去美国留的学吗?
估计念书念得脑子傻了。
唐小甜这样想着,拿出孕妇健康手册,一边翻阅,一边吃着蒋泊的杨梅。很好吃。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手艺。
两个半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d市机场。
蒋泊的表情变得严肃,像戴上了一副冰冷的面具,不苟言笑。他拍了拍西装上的尘土,拉了拉灰色的斜条纹领带。推着行李车,默声往前走。
他穿的一双哑光的棕色皮鞋,鞋头用的亮皮。西裤刚好长到第三个鞋带眼。步伐稳健,一步一步,放佛是利刃劈空,干净而利落。
一会儿他们会去和当地政/府接洽。蒋泊要事先当面听报告。
分公司的一干下属,都是部门经理级别以上的,早在门口等他了。男男女女,皆穿着正式的深色职业装,举止优雅,谈吐得宜。
他们在蒋泊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形,捧着文件夹,开始低声汇报工作。简短精炼的回答,逻辑性很强,偶尔穿插几个专单词或者一整句的英语,不带一句废话。
工作中的男人总是特别有魅力。全神贯注的神情,像星子般熠熠生辉。
蒋泊蹙着眉毛,环抱双臂静静听汇报。偶尔点一下头,偶尔动一下食指,示意他们继续说。那金色的袖扣一晃一晃的,像一只飞舞的精灵,扎眼而漂亮。
唐小甜坐在旁边的公共休息椅上,穿着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松垮的孕妇装。她几乎是听不懂的,里面有好多专业性的学术词,一会儿是这个议程,一会儿是那个药品,连一整句英语里几个零散的词,小甜听起来都费劲儿。
她和这**白领精英们真的在同一个星球上吗?小甜心里发笑。简直天壤之别。中间的距离不是读几本畅销书和看几部纪录片就可以后来居上的。
他们受过很好的教育,或是高学位,或是出国深造过。
文凭这个东西,别看只是一张纸,却像华丽的新衣一般,能遮掩人的空疏、愚笨和寡陋。似乎是那个圈子里,人人都该有的东西,宛如是女孩子出息晚宴时必带的一件门面珠宝。
唐小甜看着修养极好的他们,皱起了眉头,手支着下巴。
以前她只想活着,现在突然想活得更好。为了孩子,为了自己。要慢慢强大起来,一点点往上爬,爬到高处,站在高山之巅,去看那片没见过的天,去踩那片没踩过的地,去支配,去掌控,去运筹帷幄,受万人敬仰。
唐小甜的野心第一次蠢蠢欲动。
第15章
由于公益上的医疗救助,当地政府接待了他们。
蒋泊在d市待了两天。期间一直很忙,早出晚归,小甜基本上没见到他。
现在天气热,小甜不敢出去,除了清早温度低时,在招待所下面围着花坛散会步。大部分时间都躺在了床上看书。偶尔蛋蛋空了,她就穿上防辐射衣服,和蛋蛋发发短信,讲讲笑话,打发时间。
蛋蛋知道了小甜和蒋泊同行,也没有多大反应,只说有个男人一路照顾着好些,喊她注意安全。
两天后,蒋泊把事情谈妥,工作安排好,清闲下来。终于脱掉了一身厚重的西装,换上轻便的t和藏青色棉布短裤,穿上露背的软底布鞋。
蒋泊有些水土不服,上火,嘴唇掉皮,裂了口子。
出发去b镇的前一天的晚上,唐小甜吃了晚饭去蒋泊房间找他。他穿着睡衣,嘴唇红殷殷的,像吸血鬼,手里端着一杯水,里面泡了两片柠檬,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去一趟屈臣氏,买几瓶保健药品。你有什么要买的没?”
“我开车送你。”蒋泊换了衣服陪她去。
屈臣氏。
里面人多,特别是女人。扎堆地逛着护肤香氛、彩妆、护理、零食……
唐小甜的胎进入到四个月,变得容易便秘。她拿了两瓶膳食纤维片和一瓶维生素,准备走人。蒋泊却摇头,说了一句“再看看。”
“……”陪一个男人逛屈臣氏?
“我行李没带齐。”蒋泊解释。他平时出差琐碎的事情一贯多。自备毛巾,自备牙刷,自备拖鞋,自备移动电源……每份数量还要为两个及以上。多的是替补,以防万一。
可他这个习惯,小甜不知道。她想着蒋泊可拖了整整三个行李箱,“不少了吧,还没带齐?”
“装着别的东西。”
唐小甜猜测:“衣服?”
“……”不是。
“零食?”
“……”也不是。
“还能是什么?”
“相机,镜头和三脚架。”
“……”小甜无语,她可只说了带相机,没说带这么多。
“本来还想带一套镜头的,”蒋泊耸耸肩,“就是有点方便。”
“很重?”
“还好。”
“多少?”
“大概三十多公斤吧。”
“……”
蒋泊在一股股的女人香中穿梭,扛了一箱水,路上喝;两支牙刷、两条毛巾,下一个住处用;和两双凉拖,洗澡穿。
唐小甜以为这应该算完了,往收银台走。谁知蒋泊朝她挤了一下眉眼,夹着肩膀,缩着手,动动指头,示意她过去。
“怎么了?”小甜问。
蒋泊虚着眼睛,一只手遮住脸,快速地把四周的姑娘们看了一圈,生怕别人瞧他,面红耳赤,声音跟蚊子一样地声说:“帮我挡着一下。”
“……”他干嘛呢?
“别看我。”蒋泊的声音压得更低,红云一路烧到耳根,畏畏缩缩的,像个害羞的大男孩。
“……”偷东西?
大概过了十秒。蒋泊的眼珠子骨碌骨碌把右边一处从上到下扫完。伸出食指戳了戳唐小甜,“好了。”
“然后呢?”
“右上方第二个,你帮我拿一下。装作是你买的样子。”
“买什么能怕成这样?”
蒋泊指了指旁边钩子上挂了一片花花绿绿包装,充满少女气息的货架,嘘着嗓子说:“草莓味的润唇膏。”
“……”
蒋泊一直不算一个特别有趣的人,很古板,老是板着脸,不爱言辞,却能一句噎死人。通常转转眼珠子,动动手指头,就算表达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了。
蒋家往上推,一直是大户。他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是早期留过洋,念过新派书,接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
后来运气好,站对了阶级,出钱出力,捐粮办学校。虽遇过不公,受过压迫,却没有在关键时刻像其他大家庭一般被打垮,总算妥妥当当过渡到了开放年代。
蒋泊从小就知道,自己将竭尽一生为他的家族服务。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那是命。
快三十年了,他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不伦是与客户洽谈磋商的口吻,还是疲乏时呼吸喘气的急缓,甚至一个微笑,一个抬手,种种公开的、细碎的,都必须符合他的身份和低位。要严谨,要干净,要优雅,要对家族有利。他像一个被困在繁文缛节,教条主义里的囚徒。放纵、任性、为所欲为,通通严令禁止。出格了便是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小时候,他明明喜欢玩沙堆积木,却被说是玩物丧志,被锁在书房里逼着去读各种历史书;
念大学之前,明明喜欢摄影艺术,却被迫念了生物工程,因为这样方便他接手总公司旗下的药厂;
他明明喜欢穿宽松的棉布裤子和t,却不得不长期套上白色衬衣、黑色西装,把领带扎得一丝不苟,温度再高也不能脱掉,因为这样才显得庄重。
……
他总被迫成为家庭期待他成为的样子。要同他声名显赫的父亲一样优秀,要向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学习,要做同辈中的榜样。要这样,要这样。
他很少做他自己。
d市。半夜突然起了一场暴雨,下透了。次日终于不似前几天难熬的热。
耗子的酒席摆在今天。小甜必须在中午之前赶到b镇。她特地穿上了一套蓝绿色锦缎的连衣裙,缎子上有树叶形的底纹。搭上一对玫瑰金的耳环,在盛夏里清丽又不失稳重。
早饭吃了馒头,喝了豆浆。蒋泊套上二十块钱一件的白t。他连手表都换了,戴了一块普通的银色电子表,又戴了一串素雅的佛珠,有些旧,一百零八颗的那种长串,在手腕上足足缠了三通。
蒋泊主动提出和小甜一起回去,把行李同小甜的一起放上了车。
他把这归纳为四个字——助人为乐。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忍心一个孕妇大着肚子坐大巴车一路颠簸着回家的。放佛是戴上佛珠,整个人都变仁慈了似的。
唐小甜不揭穿他。坐私家车比挤大巴的感觉好上一万倍,何乐而不为。
蒋泊从分公司拿了车,一辆银色的马自达mx-5,硬顶敞篷,对他而言已算低调了。
他开着车,在高速公路上跑着。
高速路两边是农家的田埂,山区特有的梯田。墨绿的是蚕豆,翠绿的是水稻,嫩绿的是空心菜……各式的绿色像调色板上的渐变色调,一直延伸,从近到远,从远到天。
小甜说,白露时节若有露,晚稻就会有好收成。等到了秋天,收获的季节,这里就会是另一番景象,风吹稻浪,暖暖的金色一片,闪闪发光,是大自然的恩赐。
她说起西南的风土人情和庄稼地的时候,脸上的神情灿烂如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放佛向人敞开了心扉,流动着心眼子里的真情,没有半分遮掩,也没有一丝虚假。像是母性的光圈,又像是童心未泯。
笑颜如花。
“能把敞篷打开吗?”小甜问。
“不。”蒋泊坚决地拒绝。
“为什么?”夏天不就是属于跑车的季节吗?
“灰尘重。”
“……”
“一会儿全扑脸和身上了。”
“……”洁癖。唐小甜不管他,点下按钮,开了敞篷。
顿时,呼呼的风迎面吹来。衣炔翻飞,撩起她黑色的长发,四散开来,像一朵在风中盛开的墨色花朵。
蒋泊却很烦。一只手捂住脸,挡着扬尘,皱了眉头,甩脸子,“脏死了。”
小甜也不恼,笑嘻嘻地抬手指着高速公路边的一个牌子。上面绿底白字的写着“**”,“看看看,电子警察。”
蒋泊的驾照从来没被扣分。扭过头,不耐烦地说:“没超速。”怕什么?
“不是。”唐小甜双眼含笑。
“也没超重。”
“不是,不是。”
“那你激动什么?”
现在敞篷开着,唐小甜突然站起来,冒出半截身子在外面,挥着一只手在风中欢笑,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精。把蒋泊吓着了,连忙喊她抓稳,别摔了。
“照这个速度开。”
“你要干什么?”跳车?
“你猜。”
“……”卖什么关子?
“是玩抓怕啦。”小甜眼睛眯成一条线,哈哈地笑着,明眸皓齿。
“……”她手上哪儿来的相机?
当车匀速开到白色摄像机的视野范围之时。小甜拨拉开被吹散的头发,露出脸,玫瑰金的耳环在风中闪闪地晃动,像两只翩翩起舞的金色蝴蝶。她摆了常见的剪刀手姿势,冲着摄像头,肆无忌惮地大笑开来,高声喊了一句“茄子~!”回家咯!
“……”蒋泊顿时满脸黑线。
第16章
自从进入西南地界后,唐小甜放佛是换了一个人。
“我可是土生土长的!”
“看看我一口标准的乡音!”她哇哇地说起蒋泊听不懂的生僻土话。
“这地盘我早踏平了。”她又戳蒋泊,笑着说,“专坑你们外地人。”
以往藏着掖着的轻狂和疯癫尽数败露。
她变得爱笑,淘气,眉飞色舞。嘴角恣意地咧开,弧度很大,挤得脸颊上都有了褶儿,牙齿尽露,眼睛弯弯。猛一下,笑得过了头,连头发都手舞足蹈起来。那张扬的样子,真招人羡慕,放佛全世界的幸福和快乐都被她抢了去。
现在的唐小甜,回到了老家,不再是一个赔笑卖唱的包房公主,也不再是陌生城市里的轻贱浮萍,更没有人会把钱扔她脸上。
在这里,她仅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普通姑娘,同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女娃儿一样,说的一口地道的方言,认得崎岖盘旋的山路,能吃辣子,能喝酒,能胡吹,能吵架。她好似“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里的那只猴子。一心想当地头蛇。
一路上。小甜玩疯了。她开始唱歌,唱以前的老歌,从《甜蜜蜜》唱到《光辉岁月》,还有英文的,比如《yesterday onbsp;more》和《onderful tonight》。
她一直唱,不是为了客人,而是为了自己,嘴干了就喝水,每经过一个电子警察点,又挥舞着双手高喊一声茄子,摆各种姿势:咬指头、包子脸、猫爪式、托下巴……疯疯癫癫,宛若一个中学生在玩大头贴。
这和以前的唐小甜判若两人。
她放肆地,任意妄为地欢笑,高呼,大张旗鼓地表现着她内心的欢喜。若前后的车辆探出头看她,像看一个怪物的眼神时,她就挥挥手,用方言说句,“嘿,哥们!去哪儿呢?”
这样的随性。像他记忆里的卿青。
蒋泊尴尬地笑笑,慢慢捉摸起来,大抵是对小甜的成见太深了。二十一岁,在他眼里,确实更应该是一个俏皮的孩子。
他叹了口气,继续安静地在旁边开车,偶尔侧过头看小甜两眼。一来担心她安全,二来有些羡慕。他从来没有这么无法无天过。
想试一下。
想二一回。
想过把瘾。
可他始终是在犹豫,斟酌这样是不是太轻浮了,太不符合他的身份。蒋泊的眉头慢慢挤在了一起,像一团蔽日的乌云。他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关节泛白。努力压抑住这个愚蠢的想法。
快到高速路口的时候。
“哇,喂,你看,天上!”唐小甜突然伸出手指着,高声呼喊。
怎么了?蒋泊如期抬头,顺着她值的方向看。
这个时候刚好路过最后一个电子警察点。唐小甜猛地凑在他眼前,对着那个白色摄像头,百试不爽的剪刀手,大呼道“oh yeah!”
不知道坐在监控室里看着录像的交警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反正蒋泊差点疯了。他是个老古董,接受不了。张大嘴,鼓圆眼睛,眼珠子要掉出来,一副好似被人**后的郁闷表情。
“你越那么作,我越想逗你。”小甜笑,直直地着盯着蒋泊。
蒋泊没好气地说,“你看个屁啊。”不要用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我。
“我没看屁,我在看一朵奇男子。”
“……”说谁呢?
“奇葩!”就你。
蒋泊白她一眼,回骂道:“你特么绝对是傻鸟!”
小甜更乐,“急了?”
“……”你才急了。蒋泊也没想到自己会爆粗口,丧气的一张脸,黑透了,两侧泛红的脸颊像警示牌,写着“休勿靠近”。他闷声声地将方向盘一拐,下了高速路。不理这个疯子,自个儿自娱自乐去吧。
傻鸟!蒋泊在心里偷偷地骂。
他骂着骂着忽然笑出了声,很克制,却灿烂如光。
湿热的夏风刮在头发上,衣服上。夹带尘土,也带着庄稼田的味道。
他虚起眼睛看着两边的水稻田,放佛是见到了霜冻时令,在秋风中连成一片,摇曳着的金色稻田,阵阵波涛,连天而去。
这一刻,蒋泊忘记了他伟岸、大名鼎鼎的父亲,忘记他的家族。只是一个嬉笑怒骂,穿着廉价t的平凡男人。放佛平日困在身上的一道道枷锁都随着脱下的厚重西装,留在喧嚣的大都市里了。
——╭(╯3╰)╮——
b镇这个地方,不大不小,半城半乡,空气里四散着烧烤、辣椒油、和凉面凉糕的味道。夏季的风一阵吹过一阵,时不时传来两声汽笛,或是卖麻糖的老汉挑着箩筐,用糖铲子敲着竹扁担的脆响。
这里,有些庸俗,不美,不mordern,却组成了小甜心里的“故乡”二字。
到的时候,已快正午。小甜先给蒋泊找了住处。
在这里,好一点的宾馆只能求个干净整齐,其他什么的就谈不上了。
宾馆找在离小甜家不远的地方。老板娘是个和善的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给蒋泊办理了登记。她后面的小花园里养着绣球花和昙花。绣球花虽美,一团一团的,浅紫或粉红,老板娘却像更偏袒那几盆昙花一些,把它们摆在了显眼的位置。
昙花结的苞已经变成了红色,老板娘说晚上会开,记得来看。
蒋泊在房间里大致安顿好之后,小甜准备走。蒋泊却说:“等等我。我换身西装。”
他也要去?“那种场合,你不喜欢吧。”穷乡僻壤,乡里乡间的低档酒席,很喧闹。
“都来了。”不去不好。
地主之谊的道理,小甜懂。她摆摆手,替蒋泊掸掉衣服上的灰,“甭换了。我们这儿不兴那一套,穿拖鞋,牛仔裤,照样参加。”
“……”蒋泊现在的头发没有用定型水往后梳,懒散地搭在额头上,随意至极。他无奈地拉了拉身上二十块钱一件的短袖t。哎,入乡随俗了。
——╭(╯3╰)╮——
这几年唐小甜家里条件改善了。家里按揭了一套商品房。七十多个平,不算大,却够住了。
小甜回家扔了行李箱,和蒋泊并肩往去了楼下的酒楼。
酒楼没有多高雅,重利的风格,不上档次的装修。让在大城市待过的人见了,只会觉得城乡结合部的味道颇浓。
门口支着牌子,贴着红纸,用毛笔字写了一副对联,恭喜宋浩金榜题名。
厅里一共摆了三十桌。人声鼎沸。
有的化上浓妆,穿着花里胡哨的服饰,浑身飘着十块钱一盒的廉价的脂粉沫味;有的短裤下面套皮鞋,穿着男士丝袜,袜筒一直拉到小腿;有的年轻些,留着洗剪吹杀马特造型,爆炸头,飞机头……染上夸张的颜色,套着黑色直筒裤,上面破了几个洞,挂着铁环,走起路来,叮当叮当作响。
放眼看去,真的,像赶集。
蒋泊却没说什么,不多言,不多语,跟在小甜后面,对每个和小甜打问好的人都客气地微笑。
小甜眨巴眨巴嘴,用胳膊肘戳戳蒋泊,低声说,“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世面,你别笑话我们土。”
蒋泊旁边正巧坐了一个大叔,穿着“阿迪达达斯”运动装,想抓瓜子。蒋泊居然亲自动了手,帮着把桌子上的果盘递给了过去,转过头来,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回答道: “大俗即大雅了。”
“……”唐小甜的心骤然被融了一角。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从前高高在上的蒋泊变得彬彬有礼。或者说,他一直是平易近人的,只不过是她没发现罢了。就像曾经也不知道他喜欢草莓味的润唇膏。
以偏概全。昏聩了。
小甜很少见蒋泊笑。这会儿,她看着他狭长的双眼里流动着的谦和,像潺潺水流边的柳絮随风,突然觉得难得的好看。
vip章节 17第17章
酒席一共摆了二十桌。
圆形的大桌子,白色的餐布,上面压着重重的玻璃转盘。
耗子很忙,里里外外地跑,游走在各餐桌之间招呼人,像个三陪。一会儿这儿和人聊几句,一会儿那儿和人喝几杯。还要拿着一纸讲稿和大学录取通知书,站在台子上对着话筒讲话,说说学习,感谢感谢家人和乡亲云云,紧张得手抖、语颤。
他穿着格子短裤,浅蓝色t,运动鞋。人高高的,浓眉大眼,稚气没脱尽,额头上冒着三颗红红的青春痘。耗子的眼睛和小甜的很像,都随小甜的外婆。
小甜刚进来,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宋浩。
曾经的痞子学生现在考上大学了。还是她弟弟。
小甜鼻子有点酸。
或许现下社会,考上一个本科已经稀疏平常,远不如二三十年前的光宗耀祖。
但对宋家,却万般地难得。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他们家没钱没势,唯独只有像古代的穷秀才们一样,靠科举,靠教育改变人生。然后进入主流社会,谋得正经的职业,获取一定的社会地位,不再如父辈一般的生活,当一辈子的社会混混、小流氓;或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日日种地务农。然后子子孙孙,循环往复。
不要这样。
宋浩选择了改变。
“我弟弟比我有出息。”唐小甜说。
蒋泊微微一笑,心里想着:其实你也很好,嘴上却不说。
当耗子发完言,红着脸跑下来时,看见了门口的小甜。他骤然笑开,跑过来,嬉皮笑脸地喊了一声姐。
小甜要过宋浩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看,红色的底,烫金的字,写着“金榜题名”,她还没见过呢,“狗/日的大学生,太特么地帅了。”
“所以你回来了,就像你走之前说的。”宋浩哈哈地笑,抱了抱小甜。晃晃就快过了一年多,春节夜场更忙,他的姐姐从没回来,现在已有些变样,“你再胖些,我就要抱不过来了。”
“我怀孕了。”
耗子眼珠子猛地一缩,不信,“你说笑吧。”
“真的。”
唐小甜的事,长辈们不知道,耗子却知道很多。包括她的工作,她的前男友,她好几次堕胎。他眯起眼睛,看着站在小甜后面的蒋泊,问到:“孩子是你的?”
“……”蒋泊不说话。
“是你的吗?”耗子又问了一遍。
蒋泊拉着嘴角,客气地笑了笑,走上前,从裤子里摸出一个红包塞到耗子手里,只是轻言几句,鼓励地说:“考上大学了,好好念,买学习用品。”
他用冠冕堂皇的话将这个尖锐的问题敷衍了过去。
蒋泊不讨厌小孩。现在,有多讨厌小甜,也说不上了。可当这两个东西放一块,他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
脏话可以骂两句,无伤大雅,说说变过了;出席乡间宴席也可入境问俗,穿着随意,反而显得低调,不摆姿态。
这些都可以,除了孩子,一个和风尘女子的非婚生孩子。
蒋泊想,如果唐小甜是一个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退一万步讲,只是个普通人家但清清白白的姑娘,他都应该会和她交往。再如果,没有卿青,他说不定还会娶她。
可都只是“如果”了。
对于这个私生子,蒋泊总是讳莫如深。
他给自己找了无数的台阶和数不清的理由,宁愿真的把小甜想成自己的表妹。这样,去照顾小甜,照顾所谓的“远房表妹的孩子”,便变得理所当然了,至少对他而言。
即使听起来像掩耳盗铃。
——╭(╯3╰)╮——
酒楼的饭菜多油,重盐,偏辣。
宋嘉知道了女儿怀孕,回家清炒了一道小菜,煮了豆腐汤,用保温桶提到酒楼,凑合着给小甜开小灶。
饭桌上,唐小甜坐在蒋泊和耗子中间,对面是爸爸,舅舅和舅妈,却不见外婆。
“昨晚上下雨,你外婆腿疼,一早去看过了,就不来了。”舅舅说。
舅妈则看到了坐在小甜身边一表人才的蒋泊,叹了声好福气,说“今天可是双喜临门呢。”
蒋泊听到后,装做听不懂方言,没搭腔,继续低头吃饭。
“孩子他爸出着差呢。”一语双关,小甜笑着解释,说蒋泊只是她在a市的一个客户,刚好到西南出差,就一路送她了。
可这种借口被小甜的父亲,王兴东听了,只觉好笑,纯属小儿之言。
王兴东个精瘦的男人,一米七五的个头,尖下巴,小眼睛,第一眼看上去很羸弱。他年轻时混过社会,九十年代去过沿海,挣了些钱,见过些人,后来又蹲过监狱,早已被磨成了火眼金睛。
王兴东端着老式的白色搪瓷茶杯,杯底磕掉了一块,露出生锈的铁,里面泡着老鹰茶。他揭开盖子,看见没水了,站起身说去接,打着幌子把小甜叫到了一边。眼睛瞟着小甜微微隆起的肚子,低声说:“是和那个蒋先生的孩子吧。”
“……”小甜一怔,缓缓说了个“嗯”。
“他是个显贵的人。就手上那串的佛珠,看见了吗,凤眼菩提,尼泊尔的,上了些年月,是个古董。至少能在咱这儿买套房子了吧,比我们家的大。”王兴东瞄着蒋泊,三两眼看出了来头,“这种身份的人,愿意开几个小时车,陪工作上的乙方到我们小地方里吃趟酒席。普通客户,呵,我这般说给你听,你信吗?”
“……”姜还是老的辣。
王兴东叹气, “一铃,他不会娶你的。”
“我根本没那么想过。”小甜捧过父亲手里的茶杯,拿了热水瓶,拔掉木塞,给他杯子满上开水,递了回去,“上次说要带个男朋友回来。他是真出差了,来不了。”
“蒋先生也好,你口中的男朋友也好,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具体的得你自己拿主意。”王兴东吹开茶叶,喝了一口,“小时候我和你妈没管过你,现在大了,如果我们独断专行,你也肯定不听。”
“……”被他说中了。
小甜很少和父亲这么推心置腹地谈话。年幼时,王兴东在监狱里;等王兴东被放出来了,小甜早已在外打工,不常回家。童年的记忆里,有外婆粗糙的手,有妈妈在邮局的挂号信,却不曾有过什么是关于父亲的。除了一个现在已显得有些破旧的贝壳风铃,挂在外婆家正东方的窗户上。
外婆说那个风铃是早时父亲下海去沿海经商时带回来的。妈妈很喜欢,还用它给小甜取了名字,叫“一铃”。
小甜曾经大半日、大半日地坐在东边窗户下的小马扎上,天晴的时候,下雨的时候,不吃饭,不睡觉,只是仰起头看着那个风铃,看到脖子酸疼,才肯罢休。然后再用认识不多的词语和拙烂的笔迹在红梅日记本上写字,写那些想给爸爸说的话。
这是些很简单的话,比如:
——“今天阴天。外婆去看舅舅了。我在想你。你呢?”
——“今天晴。我摔了一跤,膝盖疼,但是没哭。爸爸你会表扬我吗?”
——“今天下雨,去了镇上。外婆给我买了大白兔,我给你留了一颗。”
……
她写完了,就把日记本放在放在离风铃最近的那个抽屉里。接着又开始傻傻地撑着下巴看风铃。
风铃是纯纯的白色,靠近了还能闻见海水的咸腥味。有风吹过时,特别是起风的春天,它就叮叮叮地响,声音很柔和,好像在一声一声地喊着“铃儿,铃儿,铃儿”。
小甜曾无数次地希望那个铃铛像阿拉丁的神灯一样,擦一擦,就能变出个人来。当然,小甜想要的是父亲。想有父亲疼,有父亲爱,有父亲在夜里给她盖被子,给她讲大人世界里的故事,帮她欺负那**嚣张的小子。
这个愿望很小,却异常奢侈。日复一日的等待换来的只是苍白的杳无音讯。父亲没有给家里写过一个字。
久而久之,不显灵,她就厌倦了,再也不写日记,再也不相信骗人的故事。不信风铃,不信父亲,不信神,不信天,不信地。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唐小甜童年里没有这个男人的影子;
青年也没有;
当长大了,成年了,那个被称呼为父亲的男人回来了,她却和他亲近不起来,只能勉强靠血浓于水的情分维系着。他们从不熊抱,从不说笑,从不一起散步。
王兴东又呷了一口茶,用茶盖挡住脸,不让人见到他的神色,“总之,我和你妈一样,只求你开心稳当了。”
“嗯。”小甜点了一个头,同样强作镇静。
等到两点,都吃得差不多了。打牌的打牌,搓麻将的搓麻将。男人们开始抽烟。
蒋泊碰了碰小甜,喊了声“一铃。”
小甜笑,“你怎么也这么喊了,家里人才爱这么叫。”
蒋泊笑着好似没听见,只是说:“雨后空气好,领我去外面转转吧。”里面烟味太重了。
唐小甜说好,“去看看外婆。你把相机带上,我和耗子带你去田里玩。”
耗子在旁边听到,探出个头,“他开的车只有两个座。”
小甜笑,“你不坐。”
宋浩:“……”
小甜:“蹲着。”
宋浩想抗议。
小甜却说:“这是先下最in的一种style。”
蒋泊笑,“哪一种?”他怎么不知道。
小甜抹掉了前面四个字:一家三口,“去郊游,还带着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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