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 分卷阅读30
张胖子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只蟑螂爬过桌上重峦叠嶂的空泡面盒,下一刻,它的性命止于蒙着白纸的指掌之间。
张胖子把纸团丢进垃圾桶,被垃圾桶中其他的成员挤去了地上。张胖子睡不着,满脑袋都是石故渊今晚虚伪的演讲。他蹲下来,拉出最底下的抽屉,从中捧出一本厚厚的黑皮本子,巍巍地、窃窃地,就像年迈的国王捧着他至高无上的权杖。
张胖子擦了擦本子的表面,石故渊再次在他脑海里出现,而这次,他发出了不屑的嗤笑。
第二天,石故渊去慈恩寺取平安符,并在茶室消磨了些时候。这一次没有见到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问起来,得乐说:“她回家去了。”
石故渊惊讶说:“我以为她住在这儿。”
得乐抬手给他添茶,笑着说:“世间万物,皆有归属,住处并不等于家。”
石故渊心念一动,笑了起来:“这话说的不错,睡觉不等于休息,住处不等于家。”
得乐又说:“这次我去南方,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串菩提子,今日送与你,希望能保佑你平安喜乐。”
石故渊愣了愣,得乐加持的物件,无数富商贵胄不远万里重金来求,还未必求得到。得乐总说,一切随缘,如今缘分既然找上门来,石故渊就没有不接受的道理。他定期给慈恩寺大额捐赠,因此不多虑此串菩提子价值几何,谢过之后,戴在手腕上,菩提柔韧冰冷,石故渊心想:平安喜乐,如果能早来几年,该有多好啊。
回家的路上,他去音像店,给池晓瑜买了几部电影动画片。经过一周多的修养,池晓瑜的脑袋恢复如初,池羽放下心,回到研究室赶研究进度,照顾池晓瑜的工作,当仁不让地落在了石故渊身上。
池晓瑜在幼儿园过得风生水起,摆脱掉初来乍到的羞涩,加之石故渊过分的宠溺,她越发露出活泼淘气的本性。小孩子淘气却不惹祸是本事,再有漂亮的脸蛋和大提琴的光环,池晓瑜很得老师青眼,一致表决由她在期末汇演上领唱。
池晓瑜骄傲得脖子抻到天上去,石故渊看她的小模样有趣,就问:“期末你要唱什么?”
池晓瑜兴冲冲地说:“真善美的小世界!”
石故渊逗她:“那你唱两句,我听听跑没跑调。”
池晓瑜扯着嗓子唱了几句,奶声奶气的,调没跑,节奏也准,是练过的。石故渊接着为难说:“你能用琴把它拉出来吗?”
池晓瑜才上几节课,握弓都要握半天,她眼珠子一转,爬到石叔叔身上,捧着他的脸左右摇晃:“你能吗你能吗?”
石故渊抱着她去了书房,把琴拿出来,说:“听好了。”
池晓瑜眨眨眼睛,跟着琴音唱起来:“这是个美丽的小世界,这是个快乐的小世界,啊我们来歌唱,我们歌唱,歌唱美丽小世界……”
石故渊的大提琴翻来覆去只有那么几首经典名曲,首次在琴弦上跳跃出童声,他的心也轻忽欢快起来,乘着池晓瑜的歌声,渐渐飞溅出柔软的水滴。
下雨了。
池晓瑜和石故渊同时停下来。窗外雨下得很大,池晓瑜有些失落的对石故渊说:“爸爸又回不来了吗?”
石故渊亲了亲她的头顶,说:“明天周末,你醒了就能看见他了。”
池晓瑜嘟着嘴:“我不要这么早睡觉,今天可以看动画片的。”
石故渊抽出其中一张碟,在池晓瑜眼前一掠,说:“今天看狮子王,好不好。”
池晓瑜闷闷地说:“我想回家看……”说着泫然欲泣,“石叔叔,我想爸爸了……”
石故渊拿她没辙,叹了口气,说:“那我们给爸爸打电话,跟他说完话,你就乖乖睡觉。”
池晓瑜噼里啪啦掉眼泪儿:“我想爸爸……我想回家……”
石故渊使出浑身解数哄小孩,最终落败。他只好冒着大雨抱她回了15号楼,池晓瑜想不到为什么石叔叔会有他们家的钥匙,但她总算停止了抽泣。
石故渊又让池晓瑜和池羽通了电话,池羽安慰池晓瑜说很快就回来,让她乖乖在家跟石叔叔一起等他;池晓瑜破涕为笑,跑去看《狮子王》,石故渊接过话筒,一边提防着池晓瑜的耳朵,一边对情报似的小声说:“雨太大了,你明天早上再回来吧,一会儿我就让小鱼儿上床睡觉。”
池羽絮絮叨叨:“睡觉之前给她喝一杯热牛奶,不能给她吃零食,睡衣我给洗了,你给她换一套,不要睡裙的,她晚上睡觉不老实,裙子往上窜,肚子容易着凉……”
“知道了,”石故渊说,“你别嫌麻烦,去找个病床,躺着睡,不然第二天落枕。”
俩人交流完关心,撂下电话,转身一看,池晓瑜强撑着眼皮,已经坚持不住了。她之前又哭又闹,耗损了许多体力,这时露出了弊端。石故渊一过去,池晓瑜就闭上了眼睛,骨碌进他怀里。
小孩子睡觉的钟点早于成人好几个小时。石故渊把平安符压在池晓瑜的枕头下面,然后无所事事,就去池羽的书房找书看。他从书架里找出了他送给池晓瑜的那本《安徒生童话》,挑了几个故事看完,石故渊意犹未尽,就着池羽早上杯子里剩的白水解渴。然后他就像好奇心发作的孩子,拉开了抽屉。
巨大的画夹让石故渊感到意外,轻轻翻开,是他们在东陵野餐那天,池晓瑜放风筝的肖像画。画纸上的主角只有池晓瑜,石故渊暗笑一声,真是偏心眼,池晓瑜的身后,应该有他。
接下去大半本都是池晓瑜,石故渊如同迟到的父亲,终于有机会领略一个小女孩回溯到小婴儿的旅程。襁褓里的婴孩安静地熟睡,旅程仍未结束,下面还有几张纸。
石故渊翻过“池晓瑜篇”,然后……他看到了自己。
每一张的他都戴着眼镜,吃饭的、睡觉的、走路的,还有一张……似乎是在医院,穿着白大褂,坐在窗边写字。
石故渊推断池羽是臆想他在写病历。他囫囵吞枣地知道了这些画的内容,愣了会儿神,然后带着新嫁娘般羞赧的雀跃,温故而知新。
睡觉的那一张,他睡在沙发上,左臂搭在额头遮挡阳光,右手自然垂落;他凑近仔细地研究了下,然后对比着自己的手掌。
池羽忘了画上那颗痣。
石故渊扬起嘴角,作为一名医生,丢三落四的毛病要不得;他的目光向右上方移去,那里的字迹小小的、浅浅的,好似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被他这只蜻蜓点了水:
今天菩提树又开花了,
我的心无限惆怅。
当时的我是何等温柔,
我把花瓣撒在你发间,
当你离开,
我的心不会变凉,
——
门外响起钥匙开锁的声音,石故渊抬起头,温柔的灯光下,昏黄的色泽将房间熏染得暖意融融,他用满含深意的微笑迎接晚归的主人。
池羽定在了书房门口,慌乱盖过了愤怒——
“你喜欢我戴眼镜?”石故渊把画册合上,低低一笑。他坐在椅子里,故作镇定,只有他知道,书桌下方,他的手因为欢欣而轻颤,“不是不能商量,但你怎么能忘了,我的这里,”他举起右手,展开手掌,“有一颗痣,和你对称的,你怎么能忘了呢?”
第二十七章
滂沱的雨仿佛是孟姜女怀念起了丈夫,打在窗户上,滑落出道道剔透的水痕,在灯光的映衬下,如同融化的钻石在轨道里流淌,汇进汪洋。
池羽听了石故渊的话,愣了一愣,提掉的心胆各归各位,劫后余生。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开口——
“电话里忘了问,为什么你会有我家钥匙?”
“下这么大的雨,不是让你明天再回来吗?”
说到前半句,他们都停止了声音;然后声音再起,再停顿。石故渊哑然失笑,说:“你先说。”
池羽重复了一遍问题,石故渊撒谎不眨眼:“房东听说你是我朋友,临走前就给了我一把备用钥匙,今天还真用上了。”
池羽点点头,回身去池晓瑜的卧室:“晓瑜呢?”
石故渊拉住他的胳膊:“睡着了,你别吵醒她。”
池羽轻轻推开门,客厅的灯光紧随缝隙的开合,涌进了房间。光线像雪白的剑光,劈在池晓瑜的被褥上;池晓瑜睡的正香,她的小被子抗住了剑的锋利,保她安枕无忧。
池羽关上门,石故渊往他脑袋上蒙了条毛巾,收回手,笑着说:“去洗个澡吧,头发全湿了。”
池羽没有动,他望向石故渊的眼睛,有刹那的失语——如果黑色能把吞噬的光线一股脑吐出来,它会比你能想象到的世间最明亮的东西更光彩夺目——亮过钻石,亮过阳光;它是以两情相悦做主料,搅拌出的甜美蜂蜜,光是闻一闻,就会沁入心脾。
池羽按住头顶的毛巾,忘记了该坦白的话语,呆在原地,成了一只木鸡。石故渊瞧着有趣,上翘的嘴角和下完的眼角几乎勾出一个完美的橄榄形。他慢悠悠地问:“……想什么呢?”
池羽紧张地攥紧了毛巾,支支吾吾地说:“呃……没……没什么。”
石故渊看出了他的窘迫,没有趁胜追击,他习惯了给别人留有余地,却总是让自己无路可退:“去洗澡吧。”
池羽拿着换洗衣服去了浴室,把门锁紧,在水流的冲击下,脑子里泥沙混沌。他生性敏感,很早之前,就察觉到了石故渊对他的意思,所以,他放心把晓瑜交给石故渊照顾。可是现在的发展脱离了既定的轨道。在过往的三十年里,他惯于做鸵鸟:委屈、爱恋、悲伤……在没有血缘纽带的维系下,感情就像焦熬脆弱不堪,而他又如鼠胆小,躲在地洞里,反复练习永远说不出口的告白。他不知道,当误会发生,除了手足无措和被动接受,还能做什么?
有太多的理由让他不能失去石故渊:他在石故渊的医院中工作,他的女儿很喜欢石故渊,石故渊是他的恩人,是他在陌生的城市中第一个向他释放友善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他放心信赖的人。
他不讨厌他,甚至是,他不忍心拒绝他。
他困惑着,困惑自己对石故渊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不可否认,最初吸引他的,是石故渊那张与他心中那个人出于一辙的脸。可走出平面,立体的人站在他面前,他们又是那样的不同。
石故渊永远不会像他心中那个人那样朝气蓬勃,充满阳光;那个人也永远不会像石故渊这样冷静儒雅,阴郁神秘。他们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但他们都是那么的明亮。
“恋”字有许多词组,池羽却只尝试过暗恋和初恋,青涩而悲伤,这种最初的热情消弭后,如余音绕梁,犹在耳畔,这时他听到了新的吸引他的琴音。
俞伯牙只有一个钟子期,那钟子期是不是只有一个俞伯牙?
无从知晓。
池羽在水雾中闷了很久,指肚泡出了泛白的褶皱。他在被清蒸熟烂之前,披着浴衣回向卧室,脑子里仍没转出一个答案。
然而,就在他看到石故渊靠着床头,就着台灯安静看书,等着他的模样,忽然间,他想,将错就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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