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 分卷阅读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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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故渊收获一枚白眼;他目送母女远去,接着收回目光,落向手里的水果糖。

    他缓缓站起,移动到栏杆前,薄薄的月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太阳的余晖依然在散发热度,石故渊的手探出栏杆,水果糖被安静的河流吞噬,一朵水花都不曾溅起,随波浮沉,漂向未知的远方。

    等到月亮变实,石故渊坐回车里——郑中天的那辆,手抠里躺着池晓瑜的领养手续,后座上倒着池晓瑜生日要的芭比娃娃——踩下油门,朝恒宇医院开去。

    ………………………………………………

    唐军的茶艺,郑稚初领教过几次,头两次还能夸出朵花来,这次他心里惦记着石故渊,于是直奔主题,说:“唐总,还没恭喜你呢,我听我哥说了,你和他在南方办了个服装厂,已经开工了。”

    唐军春风得意地说:“还不是借了你的光,要是有酒,我一定要敬你一杯。”

    “我没你那么讲究,以茶代酒也不是不行。”

    唐军哈哈笑了两声,言归正传:“南方那边,有依先生坐镇,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倒是金碧辉煌……”

    “金碧辉煌怎么了,不就等着开春动工了吗?”

    唐军叹了口气,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银行那帮王八犊子,就会看人下菜碟。我知道,你们叫我一声唐总,那是抬举我,如果不是石总身体不适,哪轮得到我来说这些……”

    郑稚初转着茶杯问:“怎么了?”

    “小初啊,老哥哥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唐军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做买卖的,最怕被上头盯上,又怕不被上头盯上。原本我们恒宇规规矩矩的,上下走动呢,也都正常;可是石总倒霉,惹的这一身骚,让恒宇也很不好过……之前说好了掏钱的几家银行,仗着合同没落地,是推三阻四啊……”

    “得,唐总,我听明白了,里外里,你是怨上腾空了。”

    “这话说哪儿去了,”唐军一拍大腿,“老话说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的意思是,现在腾空是你和刘勉做主,刘勉那家伙我清楚,就是石总身后的一条哈巴狗,石总一走,他翻不出花样,我想着呀,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哥哥有好事儿向来想着我,现在金碧辉煌这块蛋糕,我能不分你一口吗?”

    郑稚初笑着讽刺说:“抬举了,腾空再怎么着,跟银行可比不了。”

    唐军说:“之前我就跟石总提过,让恒宇跟腾空合作,强强联合,上佳的婚姻,是石总不让啊,我有什么办法。”

    “唐总,你都没办法,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郑稚初拉过外套,是个要走人的架势,“石故渊就是进个医院,又不是进火葬场;我是希望他赶紧退休,好好歇一歇,但他到底是我哥不是?他要是出院回来,发现我瞎胡闹,还不得打我屁股啊。”

    郑稚初装巧卖乖,三言两语告了辞;气得唐军咬牙切齿地骂他:“他妈的,石故渊教出来的狐狸崽子!”

    …………………………………………

    石故渊的电话来得正及时。一周多前,池羽家丫头出事儿的消息传遍了医院,有些上了年纪的大妈,甭管员工病人,又多了一条给池羽介绍对象的理由:为了孩子。

    这是池羽下班前最后一班查房,能支付得起在恒宇长时间的住院费用的,家中非富即贵;就这样一个非富即贵的老妇人,仍逃脱不了女性热衷的追求:做媒。

    池羽被拉着走不了,又不好粗鲁而直接地拒绝,于是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已经有对象了。”

    “得了吧,”对方毫不客气地拆穿他,“有没有对象,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俩状态。”

    池羽推了推眼镜,尴尬地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响;池羽如释重负,看也没看一眼屏幕,立刻接起电话,边说边出病房:“喂?”

    “池羽。”

    池羽僵立在原地,整个人头重脚轻,半晌应声:“……嗯。”

    石故渊的声音比从前低沉,语速更慢:“好久不见了,我现在在医院楼下,我们见一面吧。”

    “……好。”

    当然得答应,怎么能不答应,无论怎样,他用自己救了晓瑜。

    池羽尚不知小沨的事情,他一心扑在了女儿身上;池晓瑜受此惊吓,连着几个晚上又哭又闹,自己离开一会儿就害怕,好不容易现在肯去幼儿园了,换成了池羽提心吊胆。

    于是他又补充一句:“我这就下去,晓瑜要放学了,我们先去接她。”

    回答他的是话筒里的忙音。池羽有些茫然,换上外套匆忙下楼,一眼就瞄到了熟悉的车。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石故渊递给他一杯热饮,池羽道了声谢,看到石故渊时微微一愣:“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石故渊长得好,池羽一直都知道,眉眼甚至要比学长更精致些,即便是爱答不理的模样也勾得人心痒痒,遑论那一双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时的美妙;而现在,鼻子更挺,下巴更尖,眼睛大了一圈,却没了神采。

    石故渊冲他空洞洞地一笑,笑得他毛骨悚然:“病了。”

    说完发动车子,四个轮胎不紧不慢地在地面滚动。池羽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他,说:“那天……后来怎么了?小沨她——”

    “警察来了。我知道,是你报的警,谢谢。”

    “是我该跟你说谢谢。”

    正好是个红灯,石故渊一脚刹车,池羽惯性往前一冲,耳边传来石故渊的声音:“把我的东西都清走,你就是这么谢谢我的啊?”

    池羽扭过头,石故渊目视前方,池羽有些急迫地解释:“我听到晓瑜被绑架了,一冲动,把许多东西都砸了,不是故意清走的。”

    “……我的大提琴呢?”石故渊问,“我找了一圈没找到。”

    池羽张了张口,说:“放回你家了。”

    石故渊噗嗤一笑:“我给你我家的钥匙,可不是让你这么用的。你不喜欢,一个电话,我就让人把我的东西都搬走了,哪需要劳你大驾?”

    池羽默不吭声,今天的石故渊咄咄逼人,他招架不住——他的理智是冲动了,一想到晓瑜的安危,他就恨不得和石故渊泾渭分明;但他的感情又后悔了,他舍不得离他而去。理智与情感在他的脑海里扯皮,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不敢主动去面对石故渊了。

    石故渊又说:“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我……”

    不知不觉,他们开到了一座桥上,黑色的河水倒映着粼粼波光。石故渊停下车,按下窗户抽烟,池羽皱了皱眉头,却第一次没有阻止。

    石故渊叼着烟,从手抠里拿出领养手续,扔到他们中间,池羽睁大了眼睛要拿起来,被石故渊一掌按住。

    “故渊,这?”

    “有了这个,你们就是名正言顺的父女了——先别谢我,”石故渊两口吸到头,撵灭在烟灰缸里,“你骗了我这么久,就没什么要说的?”

    池羽屏住呼吸。石故渊等了半天没等到任何表示,自嘲一笑,从后座扯过池羽藏在书房抽屉里的画夹——

    “你真痴情啊。”他漆黑的眼瞳死死盯着池羽,“可惜他死了。”

    池羽猛地抬头,眼眶几乎要撕裂,胸膛起伏不定。

    石故渊恶劣地笑说:“如果我要你二选一呢?你是要画,还是要手续?”

    “故渊,你……”

    “你只能选一个,选好了,另一个我立马扔河里去。”

    池羽抿住嘴唇,咬紧牙关,眼眶通红,牛似的,倔强地不开口;石故渊心中隐隐作痛,两个人僵持半天,石故渊率先垂下眼,将画夹和文件夹分别拿在手中,说:“不如我帮你选?”他将手续稍稍向前倾斜,一字一句地说,“活着的,总比死了的更重要,对吗?”

    文件袋碰到池羽的手,池羽慢慢地捏住——捏紧——石故渊盯着他的眼睛,一手将画夹撇出窗外——

    池羽像离线的箭,倏然而动;石故渊微一愣神,只见池羽已经跳过横栏,坠入河中——

    “池羽!”

    石故渊大喊,他忘记了思考,周边的景物仿佛是铅笔画,被橡皮完全擦除,天地间只有池羽和河水——只有——

    等他回过神,正在半空中;水的腥气和阴寒刹那间将他包裹、啃食,如同自投罗网的昆虫落进了食人花甜蜜的温床……

    他竟忘了,他不会游泳。

    第六十五章

    好像在酒后,好像在梦醒。

    石故渊朦胧地沉浮在腥臭的河水中,任由水草缠绕四肢。水面飘着一片不规则的亮黄色图形,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用鱼的视角看待世界——鱼眼中的月亮带刺,物体通过水的折射,变作奇形,形成水下对陆地自大而虚假的揣测。

    有那么一个强烈的闪念,他希望自己是一条鱼,因误解而在光怪陆离的岸边驻足,安静地放弃进化,摆动着鱼尾,与双腿擦肩,返回黑暗的海底,忘记霓虹。死亡不经过对比,也不再显得狰狞可怖。

    忽然腰间一紧,脚踝上的水草被连根拔出;石故渊眯着眼,躯干被温暖的人体包围,下一秒,新鲜清冽的空气闯入鼻腔,速度之快几乎在他的胸膛中摩擦出一团烈火,将他的内脏焚烧殆尽。

    湿透的衣服紧紧黏着着皮肤,露出下方真实的分量;池羽轻而易举地将石故渊抱上河堤,两个人瘫在一起,手脚纠缠,耳鬓厮磨;池羽爬起来,拨开石故渊湿漉漉的头发,露出紧闭的双眼。池羽焦急地拍打他的脸:“故渊,故渊!”

    石故渊纹丝不动,池羽跪在地上,给他按压心脏,又做了人工呼吸,言语渐渐带上哭腔:“石故渊,你不能死,你不能……你醒醒!醒醒!”

    四周围上了几层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池羽沙哑着嗓子,绝望地呼喊:“救护车,叫救护车啊……”

    忽然石故渊如离水的鱼,弹动一下,咳出几口水,恢复了神志;池羽一把搂住他,好像小孩子抱紧了糖果罐,他嗅着石故渊身上混杂的水藻与淤泥的味道,眼泪倾盆而落,颠三倒四地重复着:“我选你,我选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

    石故渊一手撑地,一手按住腹部,身体前倾对折,遍体生寒;半晌,他轻轻推开池羽,一言不发地勉强站起。天早就黑了,路灯下,他歪曲的身体如同一棵枯树;池羽连忙跟着爬起来,伸手去扶,石故渊绕过他,蹒跚地向前走去。

    其实他没有方向,他只是不应该继续待在原地,这里有他遗落的全部尊严。他更知道,从他扔掉画夹的一刻,他便错了。人在危机时说的话,要么是真心话,要么是形势所迫,不得不违背心意。一开始他就说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全由池羽把握,现在却狗急跳墙,原形毕露了,这让池羽如何看他?

    浸水的伤口像撒了把盐,蜇得他心慌;前方的路没有尽头,他可以一直向前逃。可是没走两步,一阵天旋地转,天和地调了个儿,他压住腹部,委顿在地,再也提不起丝毫气力;纱布似乎长进了肉里,所有的感官发出愈来愈强的痛的信号。

    “故渊——!”

    池羽追上来,跪下将石故渊揽在怀里,一寸寸地检查;直到他发现情不自禁向深处掩藏的部位,他用力扯开石故渊的手,拉起衣服,露出挤成一条横线的纱布,以及避无可避的,泛白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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