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不顺眼 - 灰色地带

    灰色地带

    梁采菲已经算不清她究竟住在加护病房外几天了。

    梁勇成的状况并不稳定，时而出血、时而量不到血压，时而测不到心跳；时而有警方来问话、时而有不知如何寻来的债主，梁采菲已经记不清她进出过几次病房、签过多少文件、领过多少钱，又收过多少次病危通知。

    只知道，她每个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与每个夜晚闭上眼睛的时候，绝对都会看见程耀。

    「梁组长，起床了，妳的闹钟响了。」就如同此时，她的闹钟才响了一声，程耀便率先将闹铃按掉，取而代之的，是在她耳旁轻唤的温煦男嗓。

    「唔……」梁采菲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一时间有些搞不清她身在何方，直至扑鼻的药水味袭来，看见头顶那上永远都亮晃得刺眼的医院灯光，才倏地意识到她人在医院。

    「要不要再睡会儿？还是我今天帮妳请假？」见她如此疲倦，程耀于心不忍，忙不迭问。

    「不，我起来。」梁采菲从睡袋里起身，疲累至极，花了好一会儿，才站稳实地。

    眼皮好沉，身体好重……刚开始几天还好，这几日，却越显疲惫……医院的空调确实很冷，毯子盖不暖，可程耀带来的睡袋却很暖。

    她已经累到甚至忘记，她是否有向程耀道谢……可是，没问题的，即便脚步虚浮，意识昏沉，她仍旧可以上班。

    梁采菲努力撑起倦睏的身体，将睡袋收整好，随手抹了把脸，梁母也恰在此时走至她的陪病床旁。

    「采菲，快去洗把脸，吃过早餐去上班吧，我帮妳带了热粥来。这几天妳累坏了。」梁母拍拍梁采菲脸颊，递给她一袋热腾腾的早餐，慈爱地叮咛。

    「谢谢妈妈。」梁采菲接过妈妈递来的爱心，心思複杂地瞅了母亲一眼。

    其实，直到现在，她仍很意外母亲的平静。

    她从没想过，当她硬着头皮告知母亲梁勇成入院一事之后，母亲似乎很快地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和她轮流担当起照护梁勇成的工作，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她上班时，梁勇成由母亲照看；她下班，便到医院来与母亲换手。

    而每天一早，程耀就会将她妈妈接来医院，接她回家洗澡换衣，再将她载到公司，自己进公司打卡。

    程耀下班的时间通常比她晚，离开公司后，也总会为她带些吃食到医院里来，和她说说话，看着她睡着之后，才依依不捨地离去。

    奇怪，他明明不是她的家人，怎能为她做到如此程度？

    他入侵蚕食她的生活，出现得那幺理所当然，好似她与母亲都成为他的一部分般，照看得义无反顾。

    他大可不用这样，可她推拒过好几次，他仍坚持。

    坚持到她已无力再推拒的现在，竟开始暗自庆幸，至少有他的早晨，她可以不必挤公车上班；有他陪伴，她可以不用担心母亲大清早要如何到医院来。

    他悄悄移走她肩上一部分重量，分担得那幺自然且不着痕迹。

    她已分不清她对于程耀是内疚多、感动多，还是困扰多；目前心思太浑沌，有太多事情必须消化，样样都成为她的负累，令她看不清也道不明那股难言心绪，只得暂且往后搁置。

    梁采菲梳洗完毕，机械化地吃着早餐，一口又一口，只为补充体力般地进食，根本不知嚥入口的是何滋味；视线不自觉停留在程耀脸上，眼神失焦、思绪飘忽，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幺。

    「妳这幺累，真的没问题吗？请几天假好不好？我很担心妳的身体。不、不只我，李经理和敏敏也很担心妳的身体，李经理也说妳可以请假……」瞅着她苍白疲累的容颜，程耀不禁开口询问。

    她很累，他知道，不只身体上，她的心灵也很累。

    消耗她的不只是公司与医院间的奔波、病房与休息室间的往返，还有每次接到病危通知时的战战兢兢、被索讨债务时的烦躁不安。

    程耀时常想，梁采菲不过虚长他几岁而已，个子如此娇小，身体如此纤瘦，为何能够承载这幺多？

    「不是我不想请假，是我真的不能少拿任何一天薪水。」梁采菲话音平板地道。淡淡的，像在诉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儘量不令自己有任何情绪反应。

    程耀盯着她，抿了抿唇，声音像被夺去似的，静默不语。

    他怎会不明白梁采菲不愿少拿一天薪水的原因？这几日发生的事，他都看在眼里。

    为了梁勇成，梁采菲几乎耗尽所有存款。

    不只积欠的健保与医药费，她甚至帮父亲偿还债务。

    其实，梁采菲大可不要管的，毕竟修法过后，现在已经没有父债子偿这回事，即便她父亲死了，她不去办理抛弃继承，债务也不会落到她头上。

    但又如何能够不管？

    让那些债主三天两头来医院吵嚷？让他们三番两次来纠缠她与母亲？

    无论是言语威吓，又或是苦苦哀求，无论是软是硬，样样都磨折她心魂，也令她除了父亲的病况之外，还得分神担忧母亲的人身安全。

    梁采菲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从保护令无法保护她与母亲时就明白，法律不过是最低人权的保障罢了，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

    她很想一劳永逸，可积蓄毕竟有限，无法一一应付接踵而来的债主，最后则是前来关心的李苹看不过眼，大手一挥，请了正义魔人律师来居中调停。

    约莫是律师身分尚有几分令人忌惮之处，最后双方各让一步，在梁采菲能负担的有限空间还款，可却几乎将梁采菲踏入社会后的心血全部归零。

    程耀非常心疼梁采菲，可却又明白她的顾虑与考量，仅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残酷地发生，无计可施，

    「这世界真不公平。」念及这些不平之事，程耀睇着她，百感交集，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口长气，闷闷地道。

    「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梁采菲牵起一个虚弱的微笑，坚定地诉说她的唯一想法。「我得撑着我的家。」

    是啊，她得撑着她的家。她不撑，又有谁能撑？

    她的愿望一直很小，自小至今，想要的始终是一个能令她与母亲安稳度日的家，如此而已。

    说不心疼多年积蓄吗？怎幺可能？

    她也会不甘心，可假若失去那些金钱，便能成就她唯一的愿望，换来母亲的长久安宁，她便不得不如此选择。

    她透明的微笑令程耀心疼不已，情不自禁伸出手掌，紧贴她冰冷面颊，试图想传递些温暖给她。

    「妳好坚强。」

    梁采菲覆住他贴在颊畔的手，默默吞下一枚苦笑，没有回话。

    她不是坚强，她只是不得不。程耀又岂会不明白她的无奈？

    程耀揽过她，令她靠抵他胸怀，提供她短暂的休憩之处。

    他虽不是出身豪门，可自幼衣食无虞，家人感情良好，从来只觉世间万物非善即恶、非黑即白。

    但认识了梁采菲之后，无论是向敏敏、李苹，抑或是梁采菲家庭这些事，都让他看清人生中有许多灰色地带，并非三言两语可道清。

    而她在如此灰色的原生家庭中打滚，自食其力、独立强悍，什幺情也不领，所以，他什幺也不能为她做，什幺忙都帮不上，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撑着她，好让她能撑着她的家……

    以他微薄的力量，究竟能为她付出多少？又能陪伴她多久？以何种名义，才能最顺理成章？最接近天长地久？

    程耀静静搂着梁采菲，两人各有所思，谁也没有先说话，直至从不远处奔来的梁母，匆匆划破这片寂静──

    「采菲，妳快来，妳爸爸他……」梁母急急忙忙地冲过来。

    梁采菲脸色一变，心跳飞快、眼皮促跳，慌慌张张地挣脱程耀怀抱，迈步朝加护病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