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年 - 分卷阅读18
一时物议沸腾,天君在殿上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之后放下了命令,但凡可以下界的神仙,皆去寻找宣离,司命当即站出来反对,如此阵仗,不就等于宣告三界宣离跌落人间,生死未明吗?可惜天君没有听他的,理由也充足的让人难以反驳,总而言之,只有尽快找到人才能免除风险。
司命从那时就隐隐觉得,也许金銮座上的那个人,才是整件事情的操控者。
消息霎时传遍三界,也自然的传到了拂羽的耳朵里,他本应该听不见的,云依亲自上来告诉了他。
云依的表演功底实在不大过关,大约也是太过着急了,眼里藏都藏不住的担忧一分不少的传给了拂羽,拂羽在想他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后来他想通了,他依然在试探,试探自己对宣离的心意。
既然如此,不如就配合人演下去吧,他知道云依想做什么,无非是趁乱将自己带去人间,然后随便找个借口,灭口也好,丢了也罢,只要日后不出现在宣离眼前,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而他,刚好也很需要这个契机。
“你带我一起出去吧,我陪你去找,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拂羽关切的看着他,好像真的是在担忧他一般。
云依似是诧异,可是很快他就点了头,这不正是他来的目的吗?该死去的人,不该重新活着。
拂羽化作龙形,缩成小小的一团钻进云依怀里,封着殿门的结界挡不住云依,他轻轻松松就被带出了门。
而后便是全然不同的世界,他隔着云依的衣衫,看见了上梧宫前长年盛开的桃林,看见了仙府鼎盛,看见了云端来来往往的神仙和仙子,他有些怅然,久违了。
第16章
不知走了几日,眼前除了荒山还是荒山,宣离坐在已经结了冰的河边上,头一次觉得人间山河广阔,走个十年八年也走不完。
做神仙做到这个地步,日后说起来,估摸不免被人笑,尤其是司命,能不喘气的笑一刻钟,宣离盯着头顶总也晴不开的天,定了定神,继续沿着河岸走。
向水而生,千万年历来如此,只要顺着水源一直往上游去,总会找到人家的。
天上下起了雪,扑簌簌的雪花飘扬着倾泄下来,落在宣离身上,天界的雪是没有温度的,所以当那冰冷的雪花落上皮肤的一瞬,他竟难得地颤抖了一下,而后越下越大,北风怒号着,草木都被卷了起来,宣离被刮的摇摇欲坠,只得停下来寻个避风的地方躲着。
黑峻峻的青山挖出一个角来,巨大的嵌石盖在头顶,天然形成一个半封闭的三角空间,宣离站在下面,盯着那石头看了几眼,心想这家伙不会掉下来吧,他的思绪还在脑子里来不及收起,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与山体碎石滚落的声音一般无二,他想不会这么巧吧,人下意识的往出跑,跑出去了才发现,声音并不由头顶的石块传出,那石头依然稳固的嵌在里面,那是什么东西?
脚下硬邦邦的不知踩上了什么东西,宣离往后退了一点,风吹掉薄雪,露出坚硬的石台一角,黝黑的石台上镌刻着繁复的花纹,宣离看着,莫名觉得那花纹很是熟悉,他蹲,手掌拨开浮雪,顺着石台慢慢摩挲,指尖缓缓热起来,像有什么东西顺着纹路流淌进来,一点一点的往心里钻,一股又冷又热的情绪飘荡在他心口,驱使着他继续下去。
手指沉钝的抚过一方尖锐的碎石,一不留神便被那石头划开一道口子,他抬起来看了看,没太在意,手指继续拂开薄雪,观察下面的纹路。
他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纹饰?天上,还是妖界?在哪里?
带着些许血痕的指尖擦上花纹,留下一抹浅淡的印记,那纹路刻的繁密,每一笔都下的极深,就像藏了雕刻人满满的记忆,轻轻拂过时,心灵也跟着震颤。
风雪几乎有些肆虐的味道,狂风卷着大雪扑面而来,一头墨发染的雪白,发丝缠成节缕不住翻飞,宣离终于将那石台全部勾勒了出来,那是一个方形的台子,像是什么东西的底座,他细细的回忆,可是脑海一片空白,只隐隐沉着一股熟悉感,到底,到底在哪里见过它?
忽的,眼前的石台泛起一圈暗红色的光,宣离一怔,这才发现刚刚描勒过的石台干干净净,风雪吹在它四周,刻意隔开一般不去沾染,红光渐渐扩大,宣离站在周围,蓦地闻见一股陈年腐朽的气息,他仓惶睁大了眼,眼前红光忽然暴涨,似是伸出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扼住了宣离,他被带的往前走了两步,继而浮向半空,靠近红光的一瞬,原本凝结的伤口忽然爆裂,鲜血顺着手指滴滴答答落在了石台上,刹那间,石台仿佛泛起了活气,血光在里面浮动流转,整个石台赫然亮起来,中间浮出一个清晰的,带着血光的印,那印繁杂丑陋,像个吃人的妖怪,成股成股的吸食着宣离的血液,周身温度随着血液一同流逝,宣离整个人都被红光挟持着,隐隐约约里,他看清了描摹在上的封印,那是一道诅世印。
诅咒世人亦为诅世?非,诅世印是上古神印里最为惨烈的一道,它通天通地,可以封印一切你不想要,不想记的东西,哪怕是千万年的神识也皆可封印,同时封印者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鲜血,修为,更甚者——仙骨,被诅世印封印的东西,加封者终身不可触碰,一旦触碰就会受到千倍万倍的反噬,诅世,其实诅的更像自己。
宣离在何时下过这道印,里面封着的又是什么?
鲜红透亮的光芒直冲云霄,宣离已经开始恍惚,他模糊印出拂羽的脸,竟是笑了,这小家伙以后没人照顾可怎么办?还能好好修炼吗?
拂羽?他一瞬清醒过来,拂羽是谁?
成片的记忆瞬间上涌,云端突然传下一声大吼:“君上!”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黑云沉沉里,宣离隔着红光,少年一头银发急匆匆向自己奔来,奔的太急竟直接化成了龙迅速裹在自己身上,然而裹上的一瞬,他身上的鳞片便裂开了,嫩红的血肉翻出来,欣长的龙身“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整个小腿皆被灼化了,他化出人形,不顾骇人的伤口,伸手就去拽宣离,然而不论他碰到哪儿,都是蚀骨一样的灼烧感,宣离半个身子已经凉了,他用余光去看拂羽,脑海里一瞬间有关他的回忆全都浮了出来,他笑了一下,轻轻的:“躲远些,小家伙。”
插在宣离胸前的匕首不知何时显现了出来,拂羽手足无措的看着他,猛然瞥见了宣离源源不断冒着血的手指,情急之下,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指头想要替代他,然而他的血液并不能被吸化,甚至不能放进去,顺着手指一点一滴全浸在了雪地里。
“君上,君上你坚持一下”小家伙毫无头绪,眼里却露着一丝狠劲,他不顾一切的从后面抱住宣离,却让那把本就插在宣离胸上的刀瞬时捅穿了胸口,他低下头闷哼了一声,鲜红的血液流过刀身,与宣离混合在一起,他箍着他的腰想将人抱出去,脑海却倏地漫过一片白光。
眼前弥漫起大片的血雾,宣离一怔,脑子缓慢的转了几圈,竟一时没有想明白这是什么,只觉指尖的流血似是停住了,身后的人跌落下去,他梗着脖子第一时间想回身,余光却突然瞥见那跌倒在地的小家伙正一步一顿的往那血雾里去,一直卡在他脖颈处的力量骤然松开,宣离摔在地上,而后他用尽全力拔掉心口的匕首,来不及喘气便去追人。
“小白!”
一块巨大的令牌凭空浮起,爆出来的光刺眼的几乎不能直视,宣离顿住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飘在半空的东西,那是岁御令!
拂羽已经走到了玉面下,他僵硬的站在那里,发丝散开,宛如一个受上天垂青的凡人即将成神成佛一般,昂首站着,飞舞的雪花旋转着落在他身上。
宣离往后退了两步,他喃喃着:“不会的,不会的”
身后的红光被那令牌吸进去,完全融合的刹那,悬在半空的令牌猝然爆开,万千金光尽数洒在拂羽身上,站在下面的人摇晃了一瞬,腿脚一软跪了下去。
一副陌生苍白的画卷在宣离面前缓缓铺开,身后红光消逝,石台碎为齑粉,怒号的风雪停在半空,天地瞬间寂静下来。
尘封了几万年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宣离的视野中。
他盯着眼前的人,爱,恨,思念,乱七八糟的掺和在一起,近乡情怯一般只想逃离。
那跪在地上的人却是久久都没动,他的膝盖伏在坚硬的土地上,低垂着头,背影好似一捧消残的海棠,颜色不在,风骨不在,只留残存的支架裹着最后一口气。
周遭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默默的站的远远的,盯着哭嚎的风雪里最后一丝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宣离的身形摇晃了一下,步子仿佛灌了铅,走的极沉极缓慢,他走到拂羽背后,就着一身血污蹲将人抱进了怀里,而后四围突起结界,界外的人登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两人皆是一身的血,怀里的人没有挣动,眼神空洞的盯着手心托付的那一小片地方,身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可他听不清也看不清,脑海里只有痛苦的记忆在不断的上涌上涌,几乎要将他勒断了气。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在这种时候再想起来?那些痛苦的,不堪的,被人舍弃的记忆,为什么几万年了都不肯放过他?
他猝然回过身推开了宣离,然后爬起来,跌跌撞撞逃出了结界,一条白龙很快消失在视野,宣离看着,看了很久,却没有再追上去。
他瘫坐在结界中央,那被人撞出来的口子他没补,司命急惶惶的绕进来,艰难的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玉葫芦。
“老君的仙丹,先吃了把血止住,拂羽你不用担心,已经派人跟着了。”
宣离这才看见,自己胸前仍在坚持不懈的流着血。
他盯着司命的手,就那样呆愣的盯着,许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真的是他。”
司命从看见岁御令那一刻就隐约猜到了来龙去脉,岁御令与诅世印相伴相生,突然现世,再结合宣离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很容易就能联想,只是万年前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我知道了,你先吃了,然后去找他,他也伤的不轻吧?”
宣离恍若从梦里惊醒,他飞快的捏起一颗仙丹扔进嘴里,然后揣起玉葫芦就往出追,司命还想嘱咐几句什么,人已经没影了。
他顿在原地,竟是松了一口气,正要走,脚下好似踩上了什么东西,他弯腰将那漆黑的铁片捡起来,上面明晃晃的写着三个字——三千年!
第17章
不知是不是布雪仙子中途睡着打翻了盎司,风雪变本加厉洒向人间,厚重的雪花遮住视线,宣离身形迅捷的穿梭于迷离大雪中,一路循着人的味道追过去。
拂羽掉进了一座荒山里,几个跟着他的仙官在周围起了一层结界,昏迷过去的小白龙直挺挺的陷在厚厚的雪地里,伤口仍在汩汩流着血。
宣离急切的将人抱在怀里,倒了一颗仙丹喂进去,手都是抖的。
丹身融化的瞬间,怀里张牙舞爪的龙重新变回清秀的少年,他的衣服都被扯破烧焦了,大片的血迹覆在胸口,一道道骇人的血痕正随着丹药的融化缓慢愈合着,宣离脑子里空空的,唯有心口一团蓬勃的爱意在提醒他,这个人是他的。
宣离将人抱回了上梧宫,怀里的人靠着他的胸口,呼吸轻的几乎没有,身上没有愈合的伤口全都被小心翼翼的上了药包起来,倾泄出去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宣离坐在床边,目光呆呆的看着塌上的人。
他和拂羽的故事,想来时日太久,久到轮廓模糊不清,岁月由中劈开,摊开便是满手的血,几乎不敢回忆。
岁御令破碎一瞬涌来的痛楚记忆犹新,万千尘封着的记忆叫嚣着冲进他身体里,一帧帧一幅幅,他的,拂羽的,交缠不休,将那短短几载交织过的痕迹、好不容易藏好忘记的痛苦与爱劈头盖脸的砸在身上。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覆在拂羽手上,他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突然泛起红来,他轻喃着蹭过拂羽的手背,落下一个吻,“对不起。”
月色穿透窗棂,宣离记得,自己与人的相遇,也是在这样一个月色迷蒙的夜晚里,他在征战魔族中负伤,被人一路追讨跑来了人间,最后体力不支一头栽了下去,不偏不倚落在了拂羽门前。
大约是动静太大,原本黑着的小屋亮起烛火,一个俊逸的男子披散着头发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一支蜡烛,小心翼翼的靠过来,那时的宣离草木皆兵,他屏住呼吸,待人靠近的一瞬,使尽浑身力气扼住了拂羽的喉咙,手里的蜡烛“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熄灭了,四周顿时黑下来,那人举着手,眼睛睁的大大的。在察觉眼前人只是凡人后,宣离手劲一松,直直跌进人怀里,而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已是几天后了,浑身的伤口都被包好,身上的衣服也都换过了,那人挑着一担水进来,见人半坐在床上吓了一跳,那是宣离第一次见他,称得上惊艳的容貌,修长的腰身束在一身布衣里,向他走来的样子沉稳自持,俨然一个成年男人的模样。
他站在床边,伸出手极其自然的摸了摸宣离的额头,自顾自道:“不烧了,饿了吗?”
那时的拂羽已经二十有六,孤身一人住在河的另一边,与繁闹的市井遥遥相望,原因很简单,他是个没爹没娘的断袖,生来娶不了姑娘也没钱赎小倌便只能一个人住着,日子不咸不淡算过得滋润。
宣离那时还是个十岁的小孩样子,凤族生来长势缓慢,两万多年的凤凰能长到十岁已经极其不易,多数都还徘徊在十二三,讨吃糖葫芦的年纪。
宣离连日征战,受了伤反倒歇下了,眼前的人平和沉静,又是凡人,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宣离终日吊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跌进了肚子里,点头道:“嗯,饿了。”
男人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没多久怀里揣着几个油纸包回来了。
那是一处小的可怜的屋子,一张榻,一个灶台,一口瓦缸,和一张腿脚不一样长的小桌子就是全部家当了,他将那油纸包着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看了宣离几眼走过来,没甚表情的问:“要帮忙吗?”
宣离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从被子里伸出腿,刚触到地皮就是一阵剧烈的疼,妈的,他暗骂了一声,心想下次一定要将魔族这些恶心人的东西扔进邺赤台好好烧上一烧,然而没等他思索完,那站在身前的人已经弯下腰,搭住了他的胳膊,宣离历来不喜欢和人靠的太近,他摆了摆手,挣扎着往起站,拂羽倒也没坚持,只慢慢跟在人身后,见人落了坐,才将桌上的东西一个一个打开,临了,又为人倒了杯白水。
他话不多,表情总是淡淡的,浑身透着股与世无争的仙气,宣离有些好奇。
桌上的东西是一只烧鸡和几个肉包子,还有一包宣离不认识,约莫是什么小点心,雕成了花瓣样儿,花蕊上点了红,看着和桃花似的。
宣离见人没有落座的意思,抬头望他:“你不吃吗?”
那人扫了一眼桌上的吃的,摇摇头,脸上仍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你吃吧,我还不饿,天没黑我进一趟山里,你就待在这里不要乱走。”
宣离被他嘱咐不由点了点头,目送人出了门背着一个药篓进山了。
宣离其实是不用吃东西的,此时大约因为落在了凡间,也想体验一把尘世烟火,满腹期待的拆下一条鸡腿,而后很快,皮焦肉嫩的烧鸡就被他吃完了,他嘬了嘬手指,完全没有贵为翼族祖先的自觉,几个包子也没能幸免,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只剩几块小点心了,他捏了一块,嗅了嗅才放进嘴里,丝丝甜味在口里蔓延,确实是桃花的味道,可惜大约因为太甜了,宣离吃了两块便收了手,百无聊赖的趴在了桌子上,盯着门口那条小河发起了呆。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时耳边是沉闷的捣药声,夜色散在屋子里,只在眼前点了一小截红芯的蜡烛,他迷迷糊糊的支起头,缓慢看清了坐在门口拿着药锤的人,那人侧着身子,坐在一块青石上,嘴里叼着一个大约是馍头之类的东西,一边捣一边艰难的嚼着,宣离一怔,目光放在了眼前的桌面上,吃完的油纸已经被收走了,只剩几块小点心还原封不动的躺在那儿,宣离这才想起,自己竟是吃了个精光,一口没给对方留。
他伸出手,想凭空变一只出来,变到头了才发现自己的灵力还没恢复,什么都变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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