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年 - 分卷阅读80
暮色来临,屋外云层暗淡,一切星芒皆被掩盖,怀里的人依然睡着,宣离浑身僵硬,抱着人的手在夜色里不住的抖,他长舒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俩,然而耳边全都是景安刚刚的话音,如何都静不下来。
景安背靠着身后的神像神情晦暗,殿内一片寂静。
“所以,如若成魔,拂羽将会永远忘记过去,若是不成,便活不了多久是吗?”宣离的声音很轻,轻到不像是问别人,反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景安并未即刻回应,他坐在原处,视线穿透破烂的围墙,望向远处。
只有真正的魔神才能永生,像一头只会杀戮的怪兽,不死不休的活在这天地间,七情六欲皆抛,前尘往事忘却,乃是真正的无上神通。
身边的宣离忽然动了,他借着浅淡的天光将人轻轻平放在地上,又将外袍脱下盖在人身上,继而在旁边坐下,指尖轻抚过拂羽的脸颊,喃喃自语般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景安也许能够理解宣离的心情,却无法感受他的心境,他想说什么,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是徒劳,魔血既出,便没有回转的余地,留给宣离的选择,仅有这两种。
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景安一觉醒来,神祠里的宣离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拂羽安静的躺在原地,如今天光大亮,拂羽脸上的伤口显得尤其骇人,原本英气的脸庞已经划得不像样子,甚至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景安看着看着,突然就有些心酸。
难怪人间常说,愿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话的意思,从来便是并非有情便可眷属,这世上莫名离去的人,远比走到最后的要多,就像宣离与拂羽,就像他和天菱。
景安胡思乱想了片刻,又将心思放在了拂羽脸上,可惜此处没有药材,只能简单的用法术处理伤口,他将残留在皮肉里的魔气剔除出来,方便伤口愈合,别的便也做不了什么了。
一直到暮色时分,宣离仍旧没有回来,天边布起阴云,浓沉的黑云携着狂风由远及近,像是要下雨了。
景安心里不大平静,早上醒来时就觉得浑身酸痛,明显是吸入了什么类似安眠香一样的东西,又恰逢宣离不在,内在联系不用细想也自然能够重叠在一起,只是宣离一言不发的离开,这么久都不回来,难免让人不安。景安不由的想,他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儿不能让人知道,要背着自己一个人去?是昨天的哪句话刺激到他了吗?
拂羽一直不醒,面色苍白连唇色都变青了,身上渐渐开始发凉,景安一直安静的守着,越守越觉得不对,拂羽是有伤口不错,可绝不到致命的地步,且他身为半个魔神,就目前来看,也完全不像将死之态,那为何体温会降的这样快?如此明显的体温流失,景安见过最多的,便是在将死之人的身上。
不对,一定还有哪里是他们疏漏了的,且极其致命。
景安慌忙上前检查拂羽的伤口,一个挨一个的看过去,在将人覆于胸前的衣衫拉开时,一块白的几乎发光的皮肤吸引了景安的注意,身上其他地方皆是红一片青一片,唯有这里,像是刚刚洗过澡一般,泛着光泽,景安伸出手,指尖刚刚触到拂羽的皮肤,一把带着凛冽寒气的匕首从他胸口显露了出来,景安看着那黑刃的匕首,不敢相信般瞪大了双眼。
匕首还插在拂羽的胸口,伤口已经化脓,黑色的魔气从伤口上溢出来,宛如一摊黑色的血,景安双手颤抖,手拢在刀柄旁边不知该不该握,怎么会有十方刃?
十方刃乃是青衡大帝的仙器,虽并未三界之内仅此一把,却也极其稀少,怎会在这里出现十方刃,是谁想要了拂羽的命?
想要拔出来的动作生生停在半空,景安踌躇片刻,手指做诀为宣离传音,音色刚出,一股分外饱涨的仙气由远及近,来人丝毫不做掩饰,横冲直撞的掀起一片扬尘。
尧川风尘仆仆的站在门口,双眼通红,像是很久没睡过觉一般,他大踏步的走进来,看见拂羽的一瞬愣了。
“他怎么了?”
景安与尧川仅见过一面,且是在景安还年轻的时候,数万年沧海桑田,星辰都换过一轮,即便再神通广大,容貌多少还是有些变化的,所以景安并未第一眼就将人认出来,倒是尧川,一眼就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
“清浊仙人?”尧川眉心微蹙,似是有些意外。
“你是谁?”景安下意识挡在拂羽身前,担心对方又是什么人幻化了来抢人的。
尧川径直绕过他走向拂羽,脸上的表情也很急切,并不愿意与人废话,“他怎么了?十方刃?谁做的?”
景安仔细判断着眼前人,半晌吐了一句:“尧川尊上?”
尧川似是有什
么要紧事,不等人说话已经蹲在地上检查起拂羽的伤势,胸口的十方刃太过刺眼,尧川左右看了半天,正要往出拔,身前的景安匆忙阻止了他,“尊上,十方刃刺入之地魂魄碎断,须得有补魂番方可补全,贸然拔出”
“我知道,可是没时间了。”尧川说完,一把将胸口上的短刀拔了出来。
登时血流如注,温热的鲜血顺着两侧皮肤钻进衣服里,黑色的魔气缠绕在上面,让人心惊。景安慌忙想去止血,就在他伸手的瞬间,尧川突然出手将他拂开了,他手里握着一只深红色的血瓶,冒出来的鲜血在他指尖跳跃,继而飞快的钻进那只血瓶,景安这才反应过来,尧川竟是来取血的。
“你做什么?”反应过来的一瞬,景安迅速施法阻挡尧川将更多的血液放进血瓶,拂羽的血液本就特殊,哪能被人猫贸然取走,何况十方刃拔出之后本就失血过多,再这么无休止的损耗下去,他真的会挺不住。
血瓶里的血已经不少,只是没到满口的地步,尧川拿起来看了看,广袖擦着景安的耳侧过,充耳不闻景安的控诉,躲避的片刻功夫里,如数鲜血攀着虚空再次钻进了尧川的瓶子。
拂羽的脸色已经变青,透着死人一般的灰,景安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他的心跳正在逐渐的变慢。
尧川起身连谢都不道便往外去,景安无暇他顾半抱着怀里的拂羽,掌心按在人伤口上,挪动的瞬间,脚底似乎踩上了什么东西,景安疑惑的看了一眼地上的白玉瓶,拔掉帽塞,鼻尖凑到壶口的一瞬,一股分外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瓶身上虽然什么都没有标注,景安却是迅速确定了手里的东西,壶中是一些白色的粉末,应当是用来止血的。
景安不敢随意用来历不明的药,再三确认之下,先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试了试,才敷在拂羽的伤口上。
紧绷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些,拂羽的伤口在药物的催化下,竟慢慢愈合了,虽然脸色依旧不好,但血总算是不流了,尧川也算有点良心,只是如此一来,先前所推测的与尧川有关的事,如今恐怕要重新论证了,还有这十方刃,到底是谁?
宣离一直没回来,传音石沉大海,拂羽奄奄一息,看着十分糟糕。
景安心急如焚,天色一连多日阴沉,山雨欲来不来,终日横在人头顶,大山一般压着。
景安后知后觉,宣离该不会是逃了吧?随即他又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魔宫之内天翻地覆,血牢整个都被翻起来,腥臭的鲜血漫的到处都是,一只被锁链捆着的巨大狐狸站在中央,与宣离对峙着。
颀长的獠牙正对着宣离的身子,宣离浑身是血,自己的和对方的混在一起,连视线都模糊了。
前些日子下完的大雪还未化,甚至都没有人扫一条路出来,浓郁的白雾中央,紫色的狐狸阴沉可怖,嘴角还残留着如同鲜血一般的黑色的汁液,那是不久前,灵漪被吃掉时所留下的,宣离很有幸的见证了这一幕。
他原以为,像灵漪这样没有肉身魂魄也残缺的人是不会流血的。
“小凤凰,你既已知道魔神成魔无非如此,何必多此一举前来问我?”紫色的狐狸浑身受缚,却仍是一派悠闲淡然的样子,他在那石台上挪动几步,靠着一座神像坐下了,“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或者,你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嗯?”
宣离不知哪里受了伤,鲜血顺着臂膀一直往下流,指尖滴滴答答的,看着有些骇人。
那狐狸视线转了转,突然朝宣离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第97章
宣离自然无法信任眼前人,毕竟不久前他们还在兵刃相见,猛然让自己过去,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
扶何一动不动的等了片刻,见人没有动作啧了一声,一抹银白色的灵力穿透雾障奔向宣离,宣离以为又是什么利器,下意识闪躲,擦身而过的一瞬,雾气中的人沉声道:“别动。”
不知怎的,宣离竟是听了人的话不再动了,灵力缠上宣离的臂弯,冰凉的触感穿透皮肉,驱散了伤口处浓烈的灼热,宣离一怔,抬眼看向雾气中的人影,那人掀起眼皮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指尖在迷蒙的白雾中若隐若现,片刻之后他将灵力收了回去,宣离手臂上的伤口基本已经愈合,他顿了一顿,低头朝扶何行了一礼,“多谢。”
那人轻笑了一声,身子一动,拴在他身上的铁链便哗啦啦的响,明明只是一缕残魂,锁在这里竟也如同活生生的人一般,更意外的是,他居然会出手替宣离疗伤。
扶何挑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今日魔界难得阳光丰沛,那人眯着眼睛,脸面虽看不清楚,却也知他正面朝着阳光,享受着难得的寂静,宣离站在不远处,心里有无数句想问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眼前的白雾似乎散了一些,那原本横在石台中央的狐狸重新变作了人,他仰靠在自己的神像上,看着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小凤凰,你既然将我从那黑漆漆的地牢里放出来了,又助我杀了灵漪,不如我满足你一个愿望如何?”依然是一派少年的口音,听着有些不真实,像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子非要做出一生一世的承诺一般。
宣离没答话,将他放出地牢本就是个意外,再者不过是出了地牢而已,下在他身上的禁制依然在,杀灵漪也并非为了助他,阴差阳错罢了,这样莫名抛出橄榄枝,宣离当然不敢轻易接。
扶何侧过头来,面容兀自清晰了些,“你不信吗?还是不需要?我猜你一定需要!”
雾气中央的人一头长发垂在地上,面容棱角分明,虽看不真切,大致轮廓印出来的,也绝非等闲样貌,宣离并非不信,更不是不需要,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也害怕听到真相。
“魔神不死不灭确是真的,你看我,多少年了,即便肉身毁了,魂魄碎的七七八八,如今还不是好好活着,三界是不是说我早已神魂俱灭,一点都不剩了?呵,自欺欺人,再过十万年,一百万年,我也依然还在这里,但是小凤凰,”他忽然转过身来,语气莫名变得低沉,“只有凡人才想求长生,因为长生,是这世上最苦的东西。”
宣离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本藏在嘴角的话一溜烟的重新钻回了肚子里,长生,是这世上最苦的东西?那神仙是为了什么?
宣离对他突然而来的话有些不解,对方却自顾自的继续道:“你也活了几万年了吧,太阳起起落落终不过一种样子,神仙长寂,越是往后,七情六欲便越是淡薄,到大道终成之时,便如现在的我一样,五感全非,前尘之事尽忘,活着,也不过是活着罢了,被锁在这一方牢笼里,见一见阳光都是奢望,二这正是凡人所求的长生。”
他看向宣离,不似之前轻快,“你愿意让他这样吗?你非不死之身,活的再久,也终归要身归尘土,到那时,他呢?何况魔神成魔之时嗜血杀戮,是三界从来都容不得的,天地再广,仅有寥寥的藏身之处,到那时,暂且不说别的,他记不记得你都是问题,如何收场,你想过吗?形同陌路你受的来吗?”
“凤族乃天生神族,即便如今仅剩你一只余脉,与伦理而言也不该如此,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强行扭转,只会两败俱伤,你已令他成魔,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我令他成魔?”宣离错愕的瞪大眼睛,那人却不再说了
。
“你应当体会过,遗忘的滋味吧?”
扶何一席话说的宣离思绪混乱,他自然体会过遗忘的滋味,一日一日在空白的梦境里惊醒,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想不起忘记了何人,偶尔会有很强烈的想哭的冲动,脑子里却印不出任何人的样子,那是一种无声的绝望,时间能够磨平,却无法修复,就像一根无色无味的刺,你知道他就在那里,却没有办法拔出来,如若拂羽真的成魔长生,彻底的忘记过去,忘记自己,到那时候,自己真的能像现在一样坦然面对吗?留给他漫无边际的一生,又真的对吗?
他受不来,他拼尽全力想求一个结局,就是因为受不了一个人孤独的活着,他渴求温暖,也想要爱人。
可与死相比,他又无比希望他能活着。
雾气中的扶何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目光沉沉的落在人身上,“你还是想让他活,对吗?”
宣离望着人没说话。
“即便如行尸走肉一般,绝情绝爱,漫漫长夜孤寂,终生逃窜或者如我一般被关在某个深不见底的牢笼里,你也想让他活着是吗?”扶何似就站在人面前,贴着人的耳侧质问,“若如此,也并非没有办法。”
宣离脑子里一团乱,他迫切的想要否定扶何的话,他怎会让他关在牢笼里,他会保护他,即便成了魔他也不会让他受到伤害,“我会保护他,我”
雾气中的人轻声笑了,一句轻不见底的“天真”从里面流出来,“小凤凰,你太天真了。”
蜷在掌心的指甲嵌进皮肉,宣离盯着人道:“你不是有办法吗?”
扶何朝着人笑了,笑里深意不显,两人隔着薄薄一层雾气目光相触,浓厚的白雾里升起紫气,宣离一动不动的看着,视线随翻腾的紫气往上,漩涡一般的光芒在中央汇聚,一直沉寂在衣袖里的玄清扇忽然震动起来,强烈的触感搅得放在衣袖里的仙器互相碰撞,宣离心底一惊,负在身后的双手放开的一刹,玄清扇迅速从袖口中钻出来,与此同时,一抹青色的仙气从天而降,是景安的传音。
翻腾的紫气不知为何停滞下来,然而宣离无暇他顾,他伸手接了那传音,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
“也许他”雾气中间传来扶何的声音,他低头盯着手里的命盘,眉心紧紧蹙着,然而一旁的宣离身形一晃,抬手示意他噤声,景安急促的声音划破虚空,扶何只听见一声十方刃,那边的宣离便不见了。
“十方刃?”扶何喃喃自语,手中灵力还未消去,半晌若有所思的笑了,“有点意思。”
上百重天,极元宫内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人,那人周身黑气缭绕,与仙芒鼎盛的百重天格格不入,然而进入宫门的一瞬间,来人周身魔气敛的一干二净,被遮住的面容也显现出来,正是应芜。
他轻车熟路的绕过殿门前的花苑,各路仙童对他见怪不怪,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
青衡大帝端坐于大殿中央,拂尘与檀香一同轻缓的飘荡着,他闭着眼睛,像是打坐,应芜脚步轻巧的跑进来,跪下行礼的一瞬,那人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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