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出师 - 分卷阅读35
听出他在开玩笑,叶景川面色稍霁:“连日落雨,山路湿滑,你下山时小心着些。冬日临近,天黑得早,尽快回来。”
安抚好无名山上这头大老虎,叶鸯踩着积水,啪嗒啪嗒跑下了山。
他当真是用跑的,思念友人心切,容不得半分耽搁。
及至山脚,空中乌云已然消弭,洒下日光千尺,叶鸯手中持伞,自觉无用,但看那炎阳炽烈,便将伞撑开,改遮雨为遮阳。沿着大路慢腾腾走到江小公子的住处,一眼望见门外有个人以扇覆面,躺在藤椅上头晒太阳,行至近处,掀开扇面,不是江礼,却又是谁?
“一个月不见,你竟活得像个小老头儿,莫非这就叫作未老先衰?”叶鸯道,“你躺在外头,无遮无拦,当心又有人寻仇,想拿你项上人头去交换万两黄金。”
“一个月不见,你讲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好听。”江礼懒洋洋地把眼睛睁开条缝,目光在叶鸯喉间扫了一圈,突然自藤椅上弹了起来,一张脸憋得发红,俨然一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叶鸯虽不晓得他发现了什么,但隐隐有所预料,抬手抚摩咽喉处,略微有些钝痛,想来是叶景川几番啃咬所致。
去往巫山小住之前,叶鸯酒后吐真言,把心里话倒了一部分出去,江礼因此知道了他与师父之间秘而不宣的情感。这时,经那暧昧印记的警示,当天情景一刹间全部回到了江礼脑海之中,江小公子的眼神四处游弋,无处安放,过了半晌才耐住尴尬,另起一话题打破这诡异的沉寂。
“我听倪大姐说,这个月你是去了巫山,我本也想随你一道散散心,可又放不下师妹,所以未尝寻你。”江礼唯恐叶鸯误会自己冷漠,是以急着解释,随后话题再转,转去了另一边,“我家中有亲人去了巫山,为的正是先前佳期如梦那事。不会再有人买我一条命了,昨日我接到大姐来信,信中略微提了几句,暂时可以放心。”
“那妮子确是佳期如梦的人?”叶鸯疑惑,“我往佳期如梦去了好几趟,也没见到她的人影,怎的你亲人一露面,这么快就水落石出?”
难道这就是世家大族的威慑力?
“……碰巧而已。”江礼答,“其实他们是当街调戏女人……唔,恰好遇到。”
原来与世家大族的威慑力无关,只同江家纨绔子弟们一脉相承的风流浪荡有关。
叶鸯呵呵地笑,不欲追问细节。和江礼面对面尬笑过一阵子,叶鸯又说:“你大姐有没有对你提过她的婚事?我师父——景川他昨夜告知我,他没准备与谁成亲,一切俱是我误会,可你父亲三番五次催婚不假,我倒分辨不出他是否在说谎了。”
这样怀疑叶景川,若是让他本人听见了,少不得要再发一次疯。江礼咧了咧嘴,不打算再瞎搅和他们的事,只敷衍道:“她并未提及此事。不过,你也不必焦急,或许叶大侠拒绝的信刚送出去,这会儿还没送到南江。”
此言有理。叶鸯点了点头。昨夜他累了,歇下得早,叶景川倒是在书房里多待了几刻钟,说不定那时叶景川便在写信,只是没有让他知晓。
叶景川那人确是这样,他作出怎样决定,极少往外说,叶鸯已习惯了,当即不再多想,转而笑嘻嘻地拉着江礼问有没有酒,要与之对酌。
可惜,叶鸯今儿来得不巧,江礼的酒刚喝完了,眼下只能用茶招待。那茶是好茶,然而江礼不会泡茶,胡乱抓了把叶子搁到杯中,倒点凉水便端到叶鸯面前。叶鸯哭笑不得,一边埋怨他浪费好物,一边重新烧水泡茶,时间慢慢消磨,在沸水蒸腾出的白气里流逝,又随着四溢茶香被饮入喉,叶鸯细细品咂,感觉出一股暖流涌动于四肢百骸,直教人耳目一新。
“——适才就想问了,你是先睡了一觉,才来找我喝酒,还是被睡了一觉,醒来后不敢面对事实,所以来找我喝酒?”江礼半闭着眼睛躺在藤椅里头,双手捧一杯热腾腾的茶,那模样仿若一位老者,但现下他所打听的事,仍是只有年轻人才会打听的。
并且是只有年轻男子才会打听。
“你还小,这种东西不能对你说。”叶鸯又嘻嘻地笑,“你记住睡与被睡各有各的好处便是,别的不要问了,我不可能告知你。”
江礼哼声:“好啊!你不说,我就去金风玉露打听,倪大姐要是不知道,我就央她去问叶大侠,你等着瞧。”
叶鸯刚想告诉他叶景川不会将此事往外说,耳畔忽传来振翅声响。一只乖巧可爱的白鸽扇着双翼在江礼肩头着陆,它抬起鸟爪,一张小小字条被绑在它的腿上。
☆、第 55 章
江礼解下信鸽带来的字条,脸上现出十分奇异的神色,过了片刻,将那纸条揉成一个团,转头对叶鸯道:“说是家中有事,要我尽快回去,却也不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总是如此,莫名其妙得很。”
“说不定真有大事,只是不便说明。”叶鸯劝他,“稳妥起见,还是收拾行装,回家去看一眼,若当真无事,你再回来。”
他说的这法子极平常,极简单,江礼怎可能想不到?怕只怕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
然而,终是放心不下,搓了搓那团纸,信手丢弃一旁,江礼搁下茶杯,转去屋内整理行装。独自饮茶未免太过无聊,是以叶鸯随着他进了屋,却也不动手帮忙,仅仅站在一边与他搭话。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借此打发时间,没说多久,江礼那简单的几样东西便装好了,当即背上包袱,准备出门。
他想走就走,竟然不多作停留。叶鸯抬头看天色,总觉得他出不了城便要遇上黑夜,好说歹说想劝他明儿再动身,他却异常固执,说什么也要今日出城。
今日事今日毕,倒也不错,只要他不认为连夜赶路有何不妥,夜间出行亦无所谓。叶鸯摸摸下巴,忽然萌生出了到南江去看看的想法,不过这念头稍纵即逝,眨眼间被他自己掐灭。南江有甚好看?别人家发生何事,本来与他无关。
叶鸯这般想着,却很实在地送江小公子出了城去。瞧着那轻骑扬尘,像要一日行千里,顿时不再担忧,提着从江礼那儿搜刮而来的两包茶叶,潇潇洒洒回了无名山找师父。
江小公子惯会收藏些宝物,然而宝物落在不懂欣赏之人手中,就算再珍贵,也难以得到其应有的待遇。这好茶搁在江礼的柜中仅能蒙尘落灰,到了叶鸯的手里,就与先前不同,即便是泡在普通山泉水里,亦能飘出香味。
徒弟下山一趟,去时两手空空,道是访友,回来时居然带了好茶,饶是叶景川脸皮厚比城墙砖,也感到过意不去。但听说江小公子现下已出了城,要日夜兼程赶往家中,上门还礼的心思只好暂且搁置,随口训斥徒弟两句,便将此事揭过不提。
这厢无名山上二人对坐品茗,心境闲适,那厢江礼快马加鞭赶赴南国,心急如焚。他既感到那信笺来得莫名,来得怪异,又总认为的确有大事发生,焦灼心绪驱动骏马,载着马背上一颗似箭归心一路向南而去。
披星光带月色,接连跑了几日,不论是马还是人,都已疲惫不堪,光想寻个地方歇脚,其余的,什么也不愿意干。可越是临近南江,那信鸽来得愈频繁,几乎是催着他拼命赶回家中去,而展开字条,永远是简略的二字:“速来。”
江礼掬一捧水,冲洗面上浮尘,强打精神继续赶路。还差一小段路程,今日之内,必定能回到家中。他打定主意,如若亲人平安无事,就算再困再累,他也要即刻返回无名山,南江的气氛令他不愿久留,谁晓得父亲召他回来,又准备吩咐他去做怎样的事。
经过一棵茁壮大树,枝叶凋零的树冠之间忽而垂下一片红绸,不偏不倚恰好扑在江礼眼前,蒙住他的双目,阻挡他的视线。江礼唯恐绸布上涂抹药物,慌忙屏息勒马,骏马长嘶,往前冲出两步,这才停下。猛一回首,树枝上赫然一位少女,红衣红裙,口如朱丹,眉目极为熟悉,正是先前欲要他性命的姑娘。
“是你?!”江礼惊诧,脑海倏地空白,呆望着那女孩,甚么言语也说不出来。红衣姑娘收回那块垂落下去的长长绸布,眼底有遮不住的倦色,张了张口,逸出一声叹息:“你这次归家,短期内无法返回无名山了,我倒是要往金风玉露走一趟;有何想要说的,你不妨趁此刻告知我,我好给你那妹子带话,省得她找不见你,疑神疑鬼,平白操心。”
“我家中究竟出了何事?”江礼一听,便觉不对。依她所说,南江仿佛发生了巨大变故,而这剧变,竟能拖住人的脚步,教人于此盘桓,不得归去。
除却此事之外,还有另外一处细节,令江礼感到诧异。他逗留在无名山一带的缘由,这姑娘似乎了如指掌,难道佳期如梦众人手眼通天,天底下万事万物,都逃不出她们的监视?
寒意倏忽漫上周身,如潮水席卷,如坚冰凝结,耳畔飘来一阵哀声,唤醒了江礼的魂。小公子紧握缰绳,回望向坦途尽头一点洁白,终于变了脸色。
“若是能见到她,记得告知她,我会回来。”江礼匆匆说道,“有劳姑娘了。”
语罢,一甩马鞭,抖动缰绳,骏马似流星般划过树上女孩的视野,朝那点纯白疾驰。
南国江氏。
惨声惊天,满厅缟素,绕过正厅,后方院内放了口乌漆木棺。
仆役走上前来,牵走小公子的坐骑,骏马前蹄刨地,焦躁不安。几次三番想挣脱束缚,走到主人身侧,却硬生生被扯住,被按住,到最后,仍旧逃不脱受禁锢的命运,重又回到狭隘逼仄的小房间。
不满地顶撞眼前牢笼,亦无法破栏而出,马儿负气,卧在地上不肯起身。仆从对它束手无策,只好撒把干草,放些食料,任由它在此处郁闷。千里马虽宝贵,但比不上更加金贵的小少爷,随意安置好这匹坏脾气的马,众人匆匆赶往院内,生怕小少爷有个闪失,教南江失了独苗,后继无人。
江礼站在棺木之侧,眼神空洞。周遭万物于他而言不过虚幻,此时此刻,他眼底只映得出棺中那一具女尸。
死者拥有独特的美貌,叫人看过她一眼便难忘记。生前的她,张扬如火,肆意挥洒着无处安放的美丽,她性子骄纵,却也有骄纵的道理。这样一个她,无论怎样也不该同死亡联系在一起,一场病,岂能让她与世长辞?
暴病而亡?暴病而亡?
江礼目眦欲裂,移步上前,想碰触棺中冰冷的脸,却在伸出手的瞬间后悔。她走得太突然,令人无法接受,她在他的印象里,仍是活生生的一个大姑娘。上回她去巫山,他闻讯而动,然而赶到巫山时,她已先一步离开,剩下大姐还留在那处,照顾着被她伤到的叶鸯。叶鸯也真倒霉。——那时江礼这样想。叶鸯代方公子受过,迎来无妄之灾,二姐姐办的这事,着实不妥。
那时他还想,等哪天回了南江,再见到二姐,定要把这事同她好好说道说道,要她认个错,道个歉。可后来,归家的日期一拖再拖,最终拖到今天,他真真切切地又瞧见了他姐姐,却是一具冷冰冰的不会说话的尸体。她周身冰凉无力,睡在可怕的棺木里,像人偶,像泥塑,像一切僵硬的没有活力的东西。那不是她,不是旁人眼中的她,不是江礼印象中的她。江礼低下头,久久无言,仍是什么也说不出。
惊诧将他吞没,拖到沉寂的水底。并没有浓重的悲哀或者伤痛,有的,不过是一点不甘心。
仅仅是不甘心。仅仅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她就这样逝去。
突然想起一月前酩酊大醉的叶鸯。
那桩由始至终,只大姐一人心甘情愿的婚事,坑害了多少人?
叶鸯不愿,自然是肯定的,无名山上那两人都不愿。以二姐的性子,大约也不乐意,她突然患病,又要为此事而烦闷,这必定加重她的病情。江礼眸光一凛,抓住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他能够辨认来者身份,但这种时候,他不想与对方讲话,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字,他都不愿意讲。
那人为谋利,间接害得自己女儿去死,如此行径,应当为人所不齿。
有满腔怨怼欲诉,只可惜同父亲比起来,他人微言轻,再说多少,亦是无用。
“回来了?”已看到他出现,对方仍然这样问。
“是。”江礼答道。
江家二小姐的死讯,没过多久便传到了无名山,听闻噩耗的瞬间,叶鸯与当天的江礼一样不敢置信。任谁都不会想到,江家二小姐竟会暴病身亡,叶鸯怀抱着和江公子相近的念头,认定这非是她离去的方式。
是也好,不是也罢,斯人已逝,空谈这许多已然无用。二小姐一死,结亲自然是结不成了,叶鸯却高兴不起来,总感到心情沉郁,小师妹随他一道郁闷,郁闷的缘由恰是江礼。
二姐去世,江礼一时间回不来,尽管他托人带了话,不过叶鸯还是觉得,横竖都是同类结果,他那句话说了不如不说。
再者,亲人离世,他需要多久才能缓和?
一个月两个月怕是不行,至少要一年两年。
叶鸯剥了只熟鸡蛋,放在碗里拿筷子不停地戳。叶景川嫌他浪费粮食,将他的碗抢走,换两三个肉包子搁到他眼前。闻见肉味,叶鸯感觉出饿,便不再糟蹋东西,埋头吃了起来,吃完一抹嘴,说道:“发生这事,你是娶不到老婆了,可怜那江家二小姐,因为不想嫁人,竟早早谢世。她如此结局,你要负一部分责任,待几十年后,你我入了黄泉,不光你爹娘要打你,我爹娘也要打你,江小姐还得提剑捅你——这么想想,你倒也很惨。”
“生死大事,怎能容许玩笑?你也该挨打。”叶景川正色,“她该恨的是她父亲,我在此当中,可什么也没有做。非是我上门提亲,要娶他的两个女儿,而是他自作主张,想拉拢我。”
“少推卸责任,我说你有错,你就是有错。”叶鸯挥手打他,“你若是早早拒绝,将此事挑明,她不至于窝火,我也不至于伤心难过,可你偏不说。”
叶景川为自己分辩:“我与她不相熟,怎知晓她气性大?我顾及她姐姐,等着寻个委婉说辞,哪里想得到在此之前,她竟忽然去世。或许此乃命数所致,她走到了那关键时刻,便化鹤离去。”
“是时候到了。”叶鸯为之叹惋,同时,内心滋生难言哀伤,竟是由南江二小姐的猝然谢世,想到了旁的事物。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忙着做一些决定,希望能有好结果。
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愿,但总要制造机会,努力获取所求之物。白日梦还是要做的,万一它实现了呢?
☆、第 56 章
本以为江礼少说也得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再来无名山,没成想刚过了仨月,在一个飘雪的日子里,叶鸯偷溜下山买酒,竟与他不期而遇。还是那家熟悉的小酒馆,空气中荡漾着的还是熟悉的酒香,叶鸯还是从前的叶鸯,江礼和以往比起来,却很不一样。
去时他穿了何种颜色的衣裳,叶鸯已记不得了,总之非是如今这惨淡的白色。白色与江礼不搭调,他更适合张扬一点的色彩,然而这时候,二姐去世不久,他想张扬,也张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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