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出师 - 分卷阅读43
叶景川放入林中的非是笼中幼鸟,而是一头与他同样疯狂的野兽。江湖中人,立在风口浪尖,踏着沸水烈火共刀锋,骨子里若不保留几分野性,怕是早被掀翻下去,尸骨无存。从踏足这片是非之地的那一刻起,人就注定要像野兽,注定要用旁人的鲜血,浇灌自己的生命。
人有两面,一面外显,一面内敛。
叶鸯将他内敛的那部分隐藏得极巧,极妙。
他从未走进武林,江州不知他深浅几何,还真以为他是叶景川庇护之下的废物一个。
可惜叶鸯不是废物。大多人看不穿自己的真面目,他也一样。他对自身的评判,乃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并非一无是处,他的剑,亦不似他所认为的那般迟钝,与之相反,那剑快到了极致,狠厉到了极致,铺天盖地的怨和怒,与生俱来的天分,淬炼出了他的锋刃。
无名山虽无名,却从来不留无用之物。叶景川早看出叶鸯危险,否则断然不会将他设置成对付南江的最后一颗筹码。叶鸯从来都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凶器,叶景川爱他,并不意味着要将他永久封存,不逼迫他报仇,并不意味着要妨碍他出手。
叶景川不逼他,同样也不拦他。
只要他想,他就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剑。
距叶鸯上一次动杀念,已不知过去多久,那回的情形,他迄今仍记得清楚。南江派来的暗卫潜藏在船下,被他一击毙命,血在水面上扩散,不过多时便消失。水,漫无边际的水,叶鸯惧怕它,因为他知道,不论什么东西坠入水中,都将在短暂的动荡之后被淹没,承受窒息的灭顶之苦。他千真万确更喜爱在地面上打斗,尤其是山上,尤其是林间,这样的地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快意,报复的快感在他心中升腾而起。他是不想报仇,可他没有忘记当年在山中跌跌撞撞奔逃的经历,他是恨江州的,只不过多年来这仇恨都叫他藏住了而已。
江礼可与他化敌为友,但江州万万不能。
叶鸯向来恩怨分明。谁爱他,他就作陪,谁恨他,他的恶意便加倍。叶景川爱他,是以他肯放下一切,同叶景川共沉沦,而江州恨他,害他,伤他好友,杀他亲人,因此他要将最恶毒的诅咒加诸于江州之身。他要斩断恶兽的爪,拔去恶兽的齿,令其只能匍匐前行。
叶鸯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善意有限,不可随意浪费,而江州与其手下暗卫,不值得他消耗所剩无几的善心。
杀人剑出鞘,所过之处血落如雨。南江的精锐,大多在上一年折损于方鹭师徒之手,江州目前无人可用,无名山是后备空虚,但江州这来犯之敌同样好不到哪里去。他安插在林中的这群伥鬼,压根不够入叶鸯的眼,偶尔有几人能在叶鸯身上留下伤口,也不过是借助人数,方能占优。他们人多势众,若无一人可趁乱得手,那便傻到不能再傻,蠢到不能再蠢了。
利刃划过皮肉,叶鸯感到疼痛,步履却丝毫不乱。衣袖挥荡,划出个优美的半圆弧,修长五指扣上偷袭者脖颈,微一发力,抓出五个血流不止的洞口。
南江不如北叶,江州不如叶鸯之父。
如若换作叶鸯生父来此,必要先将兵器淬毒。
脖颈上开了五个血洞,那人抽搐着重重倒地,他死前的痛苦与挣扎,叶鸯尽收眼底。
没甚么残忍的,一报还一报而已。
他们协助江州作恶之时,可有想过今日?
假如说北叶是罪有应得,情有可原,那倒也说得过去。
可汪氏夫妇做错了何事?
江礼那两位姐姐做错了何事?
“呸!”叶鸯啐道,“帮着畜生办事,也不过是畜生罢了。汝等对江州忠心耿耿,不如就带着这份忠诚,先到黄泉为他开路!”
☆、第 66 章
剑,是迅疾的剑,来去如风,每一挑每一刺都宣泄着无边恨意;人,是怨毒之人,满腔幽愤无可倾诉,只能凭借剑锋,凭借那一招一式,将怒气怨气全部送出。林间下了一场红色的雨,潇潇的红雨落在冬季,嫣红沾在叶鸯的眼睫上,沉甸甸好像深秋红润甜蜜的果实。
也许它真是甜的。叶鸯想。
但叶鸯不准备品尝它的滋味。
一片残损的布料自半空中悠悠飘落而下,叶鸯抬手,操控着长剑画出一朵花。残破的碎布顷刻间变得更碎,它被切割成无数块,每一块都吸饱了红艳艳的雨水。红雨在凝固,布料在板结,剑锋拨开逐渐僵硬的死物,狠狠刺入尚且温热的躯体。那肢体的主人闷哼,头歪去一旁,没了声音,叶鸯歪着头看他,像看一块冷硬的石头,良久,嘴角浮上一抹笑影。
倚着树干,仰头望天,阳光刺眼得很。冬天的太阳白花花的,冷冰冰的,像是块挂在天上会发亮的玉。在冬日里,叶鸯有时会想,日月二者是否本为一体,只不过那黑夜消减了原有的光?冬天的太阳,和月亮可真是太像了!——然后这时他又想,昨夜汪氏夫妇看到了月色不曾?他们有没有透过昨晚的月,提前见到今晨冉冉升起的朝阳?
不轻弹的泪,噼里啪啦坠下来,叶鸯眼睫之上凝结的红雨受了热泪的感化,粘稠地往下流淌。他伸手一抹,眼角晕开红痕,活像是效仿女子,在面部上了妆。
他上了妆也不好看,总不如师妹这真正的姑娘家柔美漂亮。
汪姨心心念念要看女儿出嫁,没成想这竟变成了终其一生无法实现的愿望。
她本可以……他们本可以!
叶鸯深深吸气,想遏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然而那眼泪一意孤行地决了堤,哗哗向下流淌。它淌得凶,淌得急,直令叶鸯喘不过气,胸腔内一颗心剧烈跳动着,难掩的恨疯狂鼓噪,他咬紧唇,齿缝间弥漫上血的味道。……那血确是甜的,甜到令他发慌,甜到令他迷乱。他如梦初醒般收回剑,手指按压在唇上,强迫自己冷静,不要在此刻走出林间。
鸟又静了,人又静了。这树林子里遍布静谧,静谧带来了死亡的讯息。
叶鸯面无表情,独自站在满地横尸当中,将脊背挺得笔直。
他收起佩剑,沿来时路离开树林。
林深深处,距他的家远了。他想回家去。
江州在同叶景川对弈,翠玉貔貅被他们丢到一旁,弃如敝履。那玉确是上好的玉,雕工精湛,表面光滑,兽的形体大气亦不失优雅,千真万确是好东西,可惜它并非江州所求那物。人哪,就是这样的,不论眼前摆放的东西有多好,只要非他所需,他就永远发现不了其精妙之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道理,拿到此处来用亦不算错,江州瞅着北叶的财宝,忽略面前的许多,岂不正是被“叶”挡了眼,所以望不见高山么?
树林里红雨纷纷的那处离山巅远了,虽远不了多少,但仍是远了。叶鸯走走停停,时不时倚在树干上,坐在草地上,依靠短暂的停歇来缓解周身的疲乏。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躯的疲惫,但这也许是好事,尚能感到劳累,说明他还活着,不至于要跨进鬼门关。
距山巅更近了,石桌旁影影绰绰晃动着江州的面容,晃动着师父挺拔的身姿。叶鸯站定,藏身树后,侧耳倾听着棋子哒哒叩响,好似马蹄。他棋艺不精,就算走上前去,旁观对弈的那两人,一时也无法判定谁胜谁负,非得等到某一方被杀得片甲不留之时,才能够看穿完完整整呈现在眼前的结局。
他在等。
棋盘之上,大军压境。
当年魏军兵临城下,诸葛孔明端坐城楼抚琴,潇洒自在,悠然自得。
那时,孔明先生怎样想?
这时候,叶景川又怎样想?
叶鸯等待许久,空中没有一只白鸟经过。
压抑,憋闷,窒息。紧跟着失望赶来的,是一丝丝绝望,然而当他看到叶景川如松如竹的背影,却忽然觉得,哪怕是天堑横亘在他眼前,他也要去试着飞跃。
诸葛孔明守一座空城,城中尚有老弱残兵。
他们守一座空山,这山当真是空。
棋盘上密密麻麻遍布棋子,黑与白连接成大片,遥遥望去,好像一只又一只眼睛。那些眼珠零落、四散,与躯体分离,坚硬而寒冷,如石,如冰。阳光照在平滑细腻的棋子表层,一点一点明亮闪烁,整个棋盘蓦然间化作天幕,珍珑则成为满天星斗,挂在那里,眨着慑人的眼,映照人间丑恶,所有罪孽,在毫无感情的审视下无所遁形。
叶鸯打了个寒噤,猛地从幻象中惊醒。
没有漆黑的天幕,没有夜空中的星,那石桌附近,不过叶景川与江州两人。
浅浅地抽一口气,错眼瞥见地上雕工精湛的翠玉貔貅。专属于死物的眼眸中透露出十足的轻蔑和嘲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法,在无名山上不存在。师父的棋艺,比徒弟强了太多。
白子得胜。敌方溃不成军。
这局棋,是叶景川赢了。
“承让。”
江州闻言,却仍在笑。
叶景川侥幸赢了这一局棋,此乃小气运,而他的大运势,谈不上好。
方鹭师徒迟迟未至,这时,无名山真真正正是座空山,叶景川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原来真是唱了一出空城计。”江州笑得阴毒,“你再能拖延,又能拖延到何时?”
“你若不挑在年节作乱,我又何必效仿孔明?”叶景川道,“谁都有家,只你没有,所以你的城不空。”
巨响震撼整座山头,拦在两人之间的石桌轰然崩碎成数块,就连那棋盘棋子都遭了殃,顷刻间被慑人气劲碾磨成粉。
惟有那只翠玉貔貅,还好端端地蹲在地面上,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叶景川抽身后撤,同江州拉开相当一段距离,叶鸯移步上前,欲拔剑相助,却被师父拦去身后,护得严实。他周身浴血的模样,自己全看不到,叶景川却瞧在眼里,他清理林中藏匿的南江暗卫,已耗费不少气力,如若这时放任他与江州对阵,无异于送死。
事实证明,叶景川选了对的路。就在他护住叶鸯不久后,江州的攻势如暴雨般侵袭而来,他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身后之人的震颤。江州多活过那么些年,可不是白白活着,数年积累的功力,非是叶鸯一名小辈可匹敌,叶鸯的剑固然锋利,但要想同江州硬碰硬,他还不够资格。
“快躲到林间去。”叶景川低声道,“你原不该出来……你一出来,他便盯上你。”
“他想杀我是必然,你若打算替我拦他,那他非得先取了你性命不可。”叶鸯拔剑,本欲对抗江州,此时却受那真气摧折,只好以剑支地,勉强站立。叶景川知晓叶鸯所言亦有道理,然而两人共同死于江州之手,非是他愿看到的结局,当即轻轻一叹,衣袖振荡开去,亮出兵器,直面强敌。
与江礼不同的是,江州未携刀剑随身,江礼这小子不似他爹,打死不肯练习掌法,偏要持三尺青锋。不过,江州不用兵器,仅凭一双肉掌对敌,这于叶景川而言,倒是个突破口。长兵对短兵,具有先天的距离优势,而长兵对双掌,其优势更不必多提。但反过来,江州的可怖之处,正在于他那双手掌,叶景川寻此处突破的同时,不得不防。早些年,江州也是扬名江湖的大家,折在那双手下的兵器不计其数,叶景川的剑,保不齐要成为他掌下断兵之一。
天际飘来一朵乌云,眨眼间覆盖阳光,紧接着,它的影遮住了江州的影。阴惨惨的风掀起衣摆,使得江州看上去如鬼如魔,似有无形漩涡出现在他周身。那双藏在宽大袍袖当中的手猛然一动,环绕在身边的一股气登时从无形化有形,卷带着枯草败叶,直扑叶景川面门。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此乃常人皆明了的道理,可叶景川师徒不久前刚揭了江州的短,他不报复回去,怎么能行?
关于江州这般行径,叶景川并未多言,只静默着抬起剑,一把将面前残败生命尽扫落。折断的草梗,碎裂的叶片,纷纷倒地不起,横七竖八躺在他脚边,一副死不瞑目的情状,而他本人,领口处亦被一条漏网之鱼割开裂隙,万幸不曾伤及皮肤。
那片没能拦住的飞叶,直冲着他身后的叶鸯而去。叶鸯于千钧一发之际,险险避过这一击,气力回复少许,登时握紧长剑,一双几欲喷火的眸子死死瞪着江州,仿佛随时准备豁出自己这条命,将其一并拖入死地。
叶鸯站稳脚跟,深吸口气,紧握手中剑,扶住叶景川的肩膀,悄声说:“不必护我。他既不死不休,那与他拼命便是。”
“我却舍不得你有甚么闪失。”叶景川匆匆说完,更上前一步,剑锋直指江州,扬声道,“相识多年,我自认足够了解你,你此番前来,无非是想夺取北叶秘宝,可我若说北叶压根没有宝贝,你怕是不信。我这徒弟的命,你想讨了去,我倒也不在意,只是你要想动他,须得先过我这关才行。”
“黄口小儿,不自量力。”江州冷笑,“你护得了他一时,难道还能护他一世?”
今日上山,江州本做好了败兴而归的打算,但叶景川这做主人的,竟仍滞留在无名山上。当瞧见他的那一刻,江州便明白,无论今日南江暗卫队折损多少人马,伤亡有多惨重,叶景川都从中讨不了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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