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出师 - 分卷阅读72
楼下传来高声喧哗,是方璋与江礼起了争执。他们二人近日冲突频发,叶鸯起初还规劝两句,结果发现磨破嘴皮也无用,只好采取放任对策,随他们去。
没了叶鸯和稀泥,那两人的争吵愈加频繁剧烈,今儿能为一把伞打架,明儿就能为一杯水骂街。自打入秋,整个佳期如梦,乃至整个巫山,都静得不像话,惟有他们两个吵吵嚷嚷,把气氛带得活络。
倘若这二人不闹,叶鸯兴许会怀疑自己已经死去,死在了巫山萧瑟的秋雨里。说来好笑,旁人的争吵,竟成了他活在世上的证明。
胡思乱想间,楼下的争执暂告一段落。叶鸯阖着眼,听得有人气冲冲跑上楼来,哐哐砸门。门板不堪其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以示抗议,叶鸯心下暗笑,声线却四平八稳,清清嗓子,对那捣蛋鬼说道:“别砸啦,屋里没人!”
“屋里没人,难道是狗在讲话?”叩门声停了,江礼从缝隙中露出一双眼,努力转动眼珠,去看床上的叶鸯。
叶鸯翻身,与他隔门对望:“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事干就滚蛋,少来招惹你哥哥我。”
“就是闲着没事干,才来招惹你。怎么,不可以?”江礼又开始拍门,“既然醒着,还不快放我进去?”
“你好不讲道理!”叶鸯气结,赤着脚跳下床,准备把江礼放进屋内。手刚搭上门板,却听得窗外怪声大作,有一物撞破窗户,直扑进房间。
☆、第 101 章
劲风过耳,一柄雪亮钢刀擦过叶鸯鬓角,钉入门板,入木三分。叶鸯深吸口气,猛一矮身,又听得一阵嚓嚓声,数枚飞镖从来人袖间飞出,险些刺进他后心。江礼隔门望见屋内情形,大惊失色,叶鸯轻咳,向后翻滚,顺手一拉房门,正拍门的江礼猝不及防滚进屋来,直直撞上那偷袭者。
来人可能并不识得叶鸯,但必定识得江礼。江夫人唯恐旁人误伤爱子,早早叮咛嘱咐过,江礼若是被伤及一根毫毛,纵然叶鸯身死,他们也无法拿到赏金。
尽管对方下半张脸全数隐藏在面巾之后,叶鸯仍能够从他双眼中掘出愤怒。他在江礼肩头轻推,意欲追杀叶鸯,江礼却于电光火石间领悟了叶鸯的战术,像条蛇一样缠住了他的手足。
偷袭者怒而低吼,又见叶鸯提剑攻来,不由双目大睁,奋力推开江礼,翻身坐起,飞也似的跃出窗户。那扇窗经他大力撞击两次,窗框摇摇欲坠,忽然刮来一阵风,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木框登时“哐啷”一声掉下了楼。
叶鸯喘口气,凑近窗前向下看,生怕意外坠落的木框砸伤行人,然而楼前长街空荡荡,并无人值得他担心。
刚想缩回脑袋,角落里不知谁人摆放的伞突然动了。叶鸯大骇,以为油纸伞吸收天地灵气,荟聚日月精华,修炼成了妖精。如此这般想了许多,熟悉的嗓音忽传入耳,眯眼下望,仔细打量,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油纸伞成精,而是方璋坐在伞下搞怪。
微微启唇,准备询问他为何雅兴大发,撑伞赏雨,却在此语脱口而出的前一瞬觉出某处怪异非常。叶鸯神色骤然转变,横眉怒目,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小畜生!分明见到有人来,竟也不替我拦住他!”
“一个小毛贼,有甚可拦?”方璋掏掏耳朵,浑不在意的样子,“你们二人合力抓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说得轻巧,可若是叶鸯睡着,未能及时给江礼开门,也许就要变成死尸一具,提前到地府拜见阎王。叶鸯双耳嗡嗡鼓噪,似有无数个小人儿煽风点火,撺掇他冲下楼,掐死这混账王八蛋。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方璋便是那能活上几千几万年的绝世大祸害。叶鸯忽然意识到这小子貌似身体康健得很,几乎没患过病,挨再毒的打,受再重的伤,照样能活蹦乱跳,这也许就是所谓好运。
适才坠楼的窗框,居然也没能砸死他。
叶鸯以剑劈砍残留的木块,木屑片片崩落,撞上他手背,酥酥麻麻的疼,他却不皱眉头,专心致志地削了几块木头下来,不顾江礼劝阻,用力向楼下抛去。
方璋未曾预料到叶鸯竟有这般血性,当即手忙脚乱。想要跑开,但佳期如梦的大门被他亲手关闭,站在原地不动,又顾忌木块砸中头顶。慌乱间躲开两次,这才想起手中有伞,忙以伞蔽身,跑去开门。
看他离开街道,叶鸯便把他的去向摸得一清二楚,登时拍开江礼搭在肩头的手,执剑冲出卧房,翻越栏杆纵身而下,抬腿便是一脚。方璋撑伞挡住他的飞踢,但没能防住他手中兵器,刹那间白虹飞袭,鬓边微凉,伸手一抚,指尖沾上几缕碎发,是被切断烦恼丝。
“被你这么一削,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长上来了。”方璋抱怨,“那小贼未曾伤你一根汗毛,你何必动怒?”
“你乐意放小毛贼进屋,我就乐意削你头发。”叶鸯道,“还不快快闭嘴?你若再多放一个屁,我就把你送到城西做和尚。”
方璋吞了口唾沫,后退一步,扔掉那把被踢坏的伞,低声说:“不如送到尼姑庵?”
他在打什么主意,在拿什么开玩笑,叶鸯一清二楚。下意识地仰首望向二楼某扇紧闭房门,半怒半恨地摇了摇头。
徒弟不成器,师父就要生气。方鹭近些年来屡屡动气,少有笑影,想来与方璋的本性难移脱不了干系。南江二小姐来到巫山找方璋讨要说法的那回,这混球就把他师父气得大病一场,叶鸯还以为他多多少少会从中吸取教训,结果今日又听到他嘴贱。如此一来,才恍然大悟:有些人的毛病,用上一辈子也改不掉。
方璋的死不悔改,与他人稍有差别。
别人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璋却连江山都懒得改。
叶鸯不想再跟他胡闹,收起佩剑,转身上楼。被他那么一气,居然气得饱了,此刻腹中非但不空,反而鼓胀。想想师叔多年来每个日夜都要受他的气,还要因他殚精竭虑,叶鸯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师叔清瘦的缘由。气到吃不下饭,可不就瘦了么?
回到屋中,蔫蔫地往床上一躺,对着那扇惨遭毁坏的窗发起愁。江礼望着窗扇,同样愁眉不展。倪裳才带着小妹上街没多久,这边就坏了一扇窗,待她归家,怕又要大发雷霆,掏出算盘按着他们算账。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就该劝你把北叶那些东西留给佳期如梦。”江礼赧然道,“住在这儿白吃白喝,还常常搞坏物件,着实难堪得很……”
“方璋那混球都没难堪,你难堪什么?”叶鸯不以为然,“他在这里不光白吃白喝,还白嫖,你见倪裳姐找他要过半个铜板?”
江礼嗫嚅半晌,又说:“至少他师父会付钱。”
叶鸯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平时不见你这么聪明,一到跟人较劲儿,你比谁都精。她没找你要钱,那是因为她出得起,她手下的姑娘们边玩边打边数钱,但凡抽出十之一二,都能给你置办一身新行头,你吃她两顿饭,她还能跟你计较?”
“你越来越凶了。”江礼不悦,“就不能对我笑一笑?”
自打清双走后,江礼无事可做,愈发黏着叶鸯。叶鸯睡觉,他跟着,叶鸯饮食,他盯着,就连沐浴,都要搬另外一只木桶进屋,面对面泡着。叶鸯暗自翻白眼,更觉得他不找叶景川拜师简直就是双方的损失,这般相似的二人,怎就无缘做师徒?
“你越来越烦了。”叶鸯随口应答,“你天天缠着我,我光忍着不揍你,还冲你笑?想得倒挺美。”
木椅声声叫唤起来,江礼挪到叶鸯近处,把脸凑到他手边,胡搅蛮缠:“来来来,打,照脸打,打完笑一笑。”
昔日的南江小公子,如今沦落成泼皮无赖,不晓得是跟谁学坏。
右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叶鸯露出一个假笑,问:“满意了否?”
不能说满意,但也不能说不满意。江礼直起腰杆,捶了捶肩,主动转换话题:“今晚吃什么?”
“你到楼下去,把那王八犊子扒了皮扔进油锅,我们晚上就吃他。”叶鸯说着气话,腹中饱胀感逐渐消失,竟是被江礼这一句话问得饿了。满怀惆怅地摸摸肚皮,裹住被子往床里一滚,悄悄盘算着何时外出觅食。
佳期如梦楼内空空,仅剩下他们几位,从前足不出户的倪裳因生活所迫,只好每日亲自上街采买,回来洗手作羹汤。然而她带回佳期如梦的,尽是瓜果蔬菜之类,少见半点儿肉星,叶鸯又对素菜兴致缺缺,因此食不下咽,面对素菜,想念荤腥。
方璋细皮嫩肉,架到火上烤一烤,也许很好吃。叶鸯舔舔嘴唇,开始追忆从前吃过的美食。
饿的时候,越想食物就越饿,可叶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五花肉、酱肘子、大包子……一个接一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肚子咕咕直叫,催促他外出买点小吃。
叶鸯踢开被子,重又穿好鞋,烦躁地拍拍衣摆,道:“我去外面找东西吃。”
“她们快回来了,你打算这时候出去?”江礼打个哈欠,随他出屋,一边走一边念叨,但直到两人真正出门上街,顶着绵绵细雨站在包子铺前方,也没有撞见倪裳。
皮薄馅多,香飘十里,是叶鸯爱吃的大肉包。
倪裳并不忌讳肉食,只不过前几月吃多了肉,如今看到荤腥便觉得腻。说来凄惨,她吃肉的时候,叶鸯跟着方鹭,因此没能吃上,这会儿叶鸯回到巫山,想跟她一起享口福,她却厌了肉味,拉着叶鸯一同吃素。
江礼和叶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吃肉包也要一块儿吃,才感觉吃得舒心。两人蹲在街边,人手三只大包子,满嘴流油,口齿生香。
忽然,两双女儿家的绣花鞋停在他们面前,叶鸯认得那鞋上的花,瞬间抬头,谄媚笑道:“姐姐回来啦?”
“你们两人什么毛病?”倪裳皱眉,“蹲在雨里吃包子?”
“冒雨偷吃,别有一番风味。”叶鸯振振有词,又望向小师妹,问,“鲤鱼吃不吃包子?”
江梨郁手中捧着饼,腾腾热气直往上冒。她看看叶鸯,再看看手中的饼,摇了摇头。
“嗨。”叶鸯笑了。他想巫山的包子再好吃,那也是别人家做的,对小师妹而言,还是汪姨亲手包的包子更美味些。
忆起汪氏夫妇,叶鸯眸中掠过一层阴翳。虽说现在他们活得还算舒坦,但那些事真真切切发生了。无名山依然无名,却再非最初的无名山。巫山的云和雨都变了,倪裳都变了,还有什么人,什么物,是永恒不变的?
闷着头吃完余下的一个半肉包,叶鸯摇摇晃晃站起身,把油纸团成一团,抛入檐下摆放的小桶。那桶里没有雨水,在湿润的天气里依然保持着一份干燥,纸团掉进去,慢慢舒展开筋骨,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孩童伸着懒腰。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束了。
☆、第 102 章
“孽子……”
“不忠不孝……”
“愧对列祖列宗——”
如蚊蚋般的轻微声响自虚空中传来,在叶鸯耳际嗡嗡震颤,而他不论向东向西,向北向南,都逃不出这层层叠叠的围困。那言语声好似重峦叠嶂,将人堵在其间,叶鸯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连下山的路径都难寻。
嘈杂人声把叶鸯团团围住,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目所能及处尽是熟悉或陌生的人影。亡故的近亲远亲齐齐俯身看他,七嘴八舌数落着他的卑劣,仿佛他唯一的价值,仅剩下供人发泄无处安放的怒火。
他们缘何愤怒,叶鸯知道一些,却不敢提,更不敢问。他感到自己像只折断翅膀的小鸟儿,摔进凶猛可怖的狼群。尽管知晓这是梦境,那感受却无比真实,惶惑不安,惊恐莫名,化作一把锤子重重敲击他的天灵。
影子们讨论着叶鸯的罪状,他本人倒没什么兴趣细听。他微眯着眼,在那一圈鬼影中寻找无名山上的某人。找来找去,一无所获,滞留此处紧盯着他的,竟没有叶景川,叶鸯心生疑窦,暗暗想道:莫非这群死鬼视其为祸国殃民的妖孽,早已将他浸了猪笼?
尚未来得及细想,肩头忽然搭上一只手,于群狼环伺之中扶他起身。叶鸯足下轻飘飘,软绵绵,仿若踩着云雾。回身一瞥,刚要开口,竟一头栽倒,挟着那人共同坠入深渊万丈。
“……”
叶鸯惊醒,心跳如擂,大汗淋漓,眼前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稍微动弹,感到四肢酥软无力。轻轻咳嗽,发觉嗓音已哑,不知是否在梦境中挣扎着发声,惊扰了陪他入睡的江礼。
往旁看去,事实证明他猜测得没错,江礼已然醒了,正揉着惺忪睡眼,一拱一拱地往他身边蹭。叶鸯抬手抹一把汗,只觉手心手背俱是冰凉,额角水珠滑落,当真冷汗潸然。
江礼看他如此,料想夜间的梦不太对,睡意登时一扫而空,匆忙问道:“怎忽然醒了?是做噩梦?”
“或许罢。”叶鸯双臂环膝,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疲惫地闭上双目。他能觉出脑海中零碎的画面在一点点消失,犹如细沙上留下的脚印被风浪抹除。清醒地感受到记忆流失,是一种很古怪的经历,这就好比玉盘珍馐摆放在面前,香味扑鼻,可当人夹起一块仔细品咂,却又发现索然无味,入梦时惊恐,梦醒后平静,大约正如此。
但那梦境终是给叶鸯带来了不好的印象,这会儿他抬首四顾,望见满室黑暗,总认为屋内各个角落中还潜藏着未曾离开的鬼影,待他睡去之后,又要冲出藏身地,抓住他的脖领子,驳斥他的叛逆。
这等时候,叶景川若在他枕边,他多少能安下心。小孩子们最怕的非是挨打挨骂,而是自己孤零零地受罚。有人陪着一块儿遭罪,一块儿倒霉,当然比孤身一人要舒服些。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