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出师 - 分卷阅读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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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鸯撩起被角,拭去面上的汗。此时他身上的冷汗已干透了,不再如方才那般黏糊糊的令人不适。他向后躺倒,打算继续安睡,然而胸腔里的那玩意儿不停乱动,吵得他睡不着觉。

    “分明每天喝着药,怎还做噩梦呢?”江礼凑过来,伸手摸摸叶鸯胸口,“做了什么梦?很可怕?——心跳得这样快,那是有多吓人!”

    “除非喝碗孟婆汤下肚,否则该做梦还是得做梦。”叶鸯调侃着,并未回答他后面的一连串疑问。

    江礼本也没指望叶鸯一一作答,笑了两声,便躺回去,不再追问。从他身上透出来的温热烘暖了叶鸯,叶鸯往被子里缩了缩,跟他挤成一团,心里稍微平静了点儿,睡意渐渐上涌,极缓极慢地掀了掀眼皮,继续去寻周公。

    周公可解梦,然而叶鸯后半夜睡得舒服,既未做噩梦,亦未做美梦,全无一物可供人推敲解密。他一直睡到天色大亮才起身,舒活舒活筋骨,昨夜的噩梦消失得不遗踪影。

    叶鸯精神抖擞,跃下床榻,盥洗过后便向门外奔去,不意撞见江礼。江小公子愁容满面,手里掂了封新送来的信笺,依他神色推断,那信是江夫人写的,多半又在催促他回到南江。

    他总在此处滞留,无怪乎引人忧心,叶鸯拍拍他的肩,道:“若无事可做,不如回家看看罢?”

    “我若回去,决计不能再来巫山了。”江礼哂笑,“母子相见,又不差这短短几月,再等些时候也无妨。”

    嘴上说得轻巧,眸中流露出的不忍却将他出卖。叶鸯探手,抚平他眉心褶皱,低声说:“到了年节,也不回家?”

    “这不还没到吗?”江礼往后错身,按住叶鸯的手,嘴里含含糊糊念叨,“真到过年……真到那时再说。”

    离年节可还有好久,他这一句“到那时再说”,可把这考虑的时候硬生生推迟数月。叶鸯但笑不语,越过他身侧想要下楼,却被一把抓住发尾,冷声质问:“你去哪里?”

    南国多江河,江礼是名副其实的家住河边,理所当然管得很宽。叶鸯顾左右而言他,企图蒙混过关,却无法转移江礼的注意力。也许是收受了谁人的贿赂,如今他一天天把叶鸯盯得死紧,连一点独处的时间都不给留。

    他兴许怕叶鸯一时想不开,寻根上吊绳挂在房梁悠悠荡荡,可叶鸯真真不是那样的人,也并无寻死之理。他监视得严密,直教叶鸯感觉自己多了个老妈妈,往后他有了自己的儿女,必定是一位烦人的父亲。

    叶鸯此番外出,乃是要去方鹭家中偷闲,这事万不能让方璋知道,否则往后数日,佳期如梦将要鸡犬不宁,又或者来个字面意思的鸡犬“升天”。

    “我找方师叔喝茶,你也要跟着去?”叶鸯道,“你真想去,倒也可以,但不要告诉那混球。他若知道,非把我活活撕了不可。”

    江礼“哦”了一声,又说:“我今日没兴趣喝茶,不过送你过去,应当可行。”

    “你送我出门,还不如陪小妹搭木屋。”叶鸯摆摆手,忽然一个转身,连跨数级,三五步跃至大门口,转眼间消失在江礼视野之内。江小公子尚未脱口的话再也没机会说了,不由气恼。

    江梨郁老早就听见他们对话声,叶鸯没走多久,她便打开了门,试探着望向哥哥。江礼没好脸色,愤愤一踢栏杆,余怒渐消,回身对上小妹,又换上一副笑靥。

    对着天可以发火,对着地可以怒骂,唯独对着妹妹,不能有半点儿坏脾气,务必摆出好脸色。

    再说叶鸯溜出佳期如梦,没多久便看到方璋提溜着篮子,心不在焉地朝这儿走来。赶快与之错开,临时改道,抄小路跑去方鹭居所。

    方璋对此一无所觉,他眼前仅有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地面,周围车马行人,皆与他无关。叶鸯离去时未尝发出大的响动,形迹也不引人注目,是以方璋全然不知他刚从自己附近跑开。

    北地没有春秋,而巫山一带的春秋,要说特色鲜明,好像也差了那么一点儿火候。下过几趟雨,这边空气也开始发凉,稍微一刮风,立马冷飕飕的,冻得人恨不能即刻穿上冬装。

    一路走来,叶鸯看见已有畏寒者提前翻找出了棉衣,他搓搓手臂,觉得这几日虽说发凉,却未凉到要穿棉服的地步。自嘲地笑了笑,将这等想法归咎于回光返照,叶鸯放慢脚步,拐回大路,慢腾腾地去往目的地。

    方鹭喜静不喜动,能不外出就不外出,这也正是他极少离开巫山的原因。他想到外头多走走,与他不想在路上花费时间并没有什么冲突。春夏两季,他外出较为频繁,而到了秋冬,他就好像冬眠的小生灵一般,躲在暖风厚被里,安详地呆上半年,叶鸯在这时候找他,他不可能不在家。

    站在屋前石阶上,叶鸯正正衣领,扣响铜环。方鹭从里面打开门,见到是他,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放他进了小院。

    小院里少了烦人精,地方更显开阔,长风拂落的三秋叶被主人家拢成小堆,积在院落一侧,吸饱了水,红的更红,黄的更黄,色泽妍丽,有如二月春花。

    叶鸯的目光于其上停留片刻,恍然间瞥见一点熟悉景致。追忆往昔,北地的红叶比这还要红,然而它们最终叫野火焚尽了,已变作焦黑枝干,歪七扭八地躺在新生矮树之间。

    待到矮树渐高,独木成林,当年景色或能重现,但到了那时,前来赏景的已非往日之人。

    他敲门时,方鹭刚打开库房,想趁这难得的清闲,好好收拾旧物。年节虽未至,但提前清扫,总比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要强。前年这时候,那不省心的小兔崽子正到处惹事,方鹭又急又恼,没顾得上打理库房,如今屋门大敞,里面逸出的寒气令人战栗,就算是站在院落正中央,日光直射的地带,亦无法驱散那股清冷。方鹭一面与叶鸯交谈,一面在心里骂着徒弟,若非这小子百般阻挠,库房里怎会积压如此多的杂物?上回命他打扫清理,他定是阳奉阴违、偷工减料。

    “那小王八蛋,眼下还在佳期如梦?”谈了没几句,方鹭忽而问起徒弟。他语气不善,叶鸯不禁打了个哆嗦,强笑着回答:“大约是在的。我出来时,刚好看到他往回走。”

    话刚说完,却听见有人砸门,口口声声叫着师父,叶鸯悚然一惊,连忙躲到墙根。方鹭才舒展开的眉复又拧到一起,叶鸯分明听见他骂了一声。

    随后他隔着门对外面的徒弟说:“你走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你的师父。”

    “那我想找你。”方璋死缠烂打,整个人都贴到门上,眼巴巴地往里看。

    若非不合时宜,叶鸯几乎就要笑出声,但这时他不能笑,亦不敢笑。假如他发出声音,被方璋察觉端倪,定会亲眼目睹这厮从温顺小白兔摇身变成暴怒大野狼。

    方鹭缓步上前,越过门缝与之对视:“你想找我,我却不愿见你。佳期如梦多好,怎不在那呆着?”

    依惯例来看,哪怕方璋不接这话,也绝不愿走开,但今日他一反常态,不过心有不甘地晃了晃铜环,往后再无声音。叶鸯探出半身,好奇地望向师叔,发现对方正冲着家门发呆。

    伫立良久,方鹭才回过神,勉强对叶鸯笑笑,随后神色凝重地走入库房。黑暗把他的背影吞没,令叶鸯好生不自在。

    叶鸯走向那黑漆漆的门,途中忽听得一声似远似近的笑。这笑音冷冷的,像是在讽刺他,又好似自嘲。

    猛然惊觉,回首望向墙头,方璋正趴在那里,叼着一根淡绿的草。

    ☆、第 103 章

    叶鸯在屋内呆了多久,方璋就在门外蹲守多久,当叶鸯离开小院时,正值薄暮,艳光斜照,于方璋颊边洒下一抹淡淡的影。倚门吹了声口哨,唤得打盹的人睁开眼,四目相对,各怀心思,面上露出虚假逢迎的笑。

    “你看这日轮被山河啃去半边,像不像你那张脸皮?”方璋嘴上笑嘻嘻,心里早骂遍了北叶上数十八代祖宗,叶鸯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于是反唇相讥:“你瞧这流水潺潺东去,正好似你那旧情人一去不复返;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看你这旧的去了,新的也没怎么待见你。”

    “妙哉!”方璋呵呵冷笑,“以景喻情,着实有才!”

    明面上是夸赞,背地里却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在里面。叶鸯也呵呵笑,连声道:“过奖过奖。”

    双方面对面假笑了好半天,肚子忽然咕咕地叫起来,这才意识到该用晚饭,而非一坐一站,赖在方鹭家门口扯皮。

    趁着方鹭还没赶人,两个小王八蛋飞速重修于好,肩并肩回了佳期如梦。

    天气转冷,已到贴秋膘的时候,倪裳又开始炖肉,两人隔着大老远,就闻见从楼中逸出的肉香。佳期如梦的招牌如今已摘了,不知内情的外乡人初来此地,闻见这股肉味,兴许要把它当作酒楼。

    楼上的窗尽数敞开着,暖融融的灯光自房间里飘出来,笼着楼外水雾,形成一团团奇异的光球。叶鸯忆起往年北地那间客栈,又忆起无名山下金风玉露,忽然驻足不前。

    这景象太熟悉,予他一种虚幻之感,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傻兮兮的孩子,时常停步,仰头看一扇窗,要从窗后寻一个人,只有望见此人,方可心安。

    不过当日站在长街上,于万家灯火中仰首远望的人,不是叶鸯,而是叶景川。

    叶鸯不由要想,那时自己在他眼底,是何种模样?

    怅然思量着,忽见光影摇曳,有声音嘈嘈切切,很快又归于沉寂。叶鸯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居然站在街上出了神。方璋已不在他身侧,四顾寻找,无所收获,料想是抛下他站在外面,独自回到屋中。

    仿佛要验证他的猜想一般,这念头冒出来没多久,方璋就从楼内转回街上,奇怪地看他一眼,问:“傻站着作甚?怎么还不走?”

    “你可真讨厌。”叶鸯说,“自己走了,丢我一个人在此处。枉我想着你,念着你,时时刻刻要去寻你。你当真是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起初方璋以为他在骂自己,然而从他语气揣摩,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细心观察他神色,猜度他心思,不禁脊背发凉,连那自楼内吹出来的暖风,都化作了森森鬼气。

    结舌半晌,强压住怪异感触,上前一拍叶鸯左肩,驱赶走缠身游魂。把尚在浑噩当中的人领进门,侧目看去,竟还是神游天外的表情,方璋霎时惊怒,喝道:“你这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竟好似被鬼迷了眼!”

    话音甫落,叶鸯周身一颤,如同懵懂孩童,呆呆地望向发声者。盯着对方看了许久,“啊”地一声叫出来,喃喃道:“是我魔怔了。”

    “你命不该绝,为何沉溺往事,无法自拔?再如此拖延下去,不待旁人来取你的命,你自己先把它送了出去。”方璋焦虑过甚,手指不停拨弄剑穗,但并无出鞘之意。

    叶鸯抬眼往楼上瞧,看见某扇门后晃动着三个人影,稍矮一些的是小师妹,个头最高的乃是江礼,第三位盘着发髻,钗上珠光熠熠,无疑是倪裳。他们几人在此,为空旷的地带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不用旁人来杀,我先暴毙而亡,不正合了你的意?”叶鸯微不可闻地吐出这么一句,对着方璋摇摇头,先他一步踩上楼梯。方璋想再骂他两句,但没能骂出口。

    或许是被戳中隐秘的愿望,又或许被勾出不好的联想,总而言之,方小公子这一顿饭吃得心事重重。其余四人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各有各的想法,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打断他的沉思。

    叶鸯清楚他所想,全程缄默不语,只待他按捺不住,率先讲话,然而他始终安安静静,除去吃饭咽菜,一张嘴再也不动一动。思及往日“鹌鹑”一说,不免惆怅惘然,又隐隐感到可笑。

    令他想要发笑的究竟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倪裳今日身子不适,酒足饭饱后便回房歇息,而方璋孤魂野鬼似的晃出房间,往楼顶攀爬,好像要趁着天黑,欣赏秋月。江梨郁帮两位哥哥收拾好碗筷,乖乖跑去洗手净面,她本想帮忙擦擦桌子,却被江礼打发走,只好进屋去陪她倪裳姐姐。

    秋夜微凉,水波更凉。二人并排蹲在后院的水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他们的话题天南海北绕了一圈,漫无边际,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从何收尾。聊着聊着,就真无聊了,转瞬间陷入沉静。

    虫鸣沙沙,树叶亦沙沙作响,二者混杂在一处,压制了悠悠鸟鸣。夜鸟忿忿不平,拍打双翼,试图扯出更嘹亮的歌喉,但最终由于嗓音沙哑而偃旗息鼓。

    江礼双手搓着竹筷,口中念念有词,叶鸯忍俊不禁,道:“你洗几双竹筷,却弄得好像在摇色子,莫非我今日走后,你去了赌坊?是赢了还是输了,不妨说来听听?”

    “别闹。”江礼正色,“吃喝嫖赌,我只沾前两样,后面那俩,一概不搭边。”

    叶鸯大感稀奇,放下盘子将他细看一番,摇了摇头:“你若不沾后两样,当初我就不会在佳期如梦看到你了罢?”

    “佳期如梦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心里该有数才对。”江礼避其锋芒,转而把疑问抛还给叶鸯。后者哈哈大笑,重新拾起杯碗瓢盆,借着身后灯光涮洗,随性哼着小曲。

    江礼听了一会儿这陌生的曲调,忽然想到今日晚饭时所见的怪异景象,因而发问:“他脸色那么差,看样子心境不妙;你日间出门,是在外头碰上他了?”

    “并非我碰上他。”叶鸯回答,“我出门不久后,远远瞧见他在街上走,便临时改道,与他错过,哪想他脑袋搭错了筋,不知怎的,去而复返,又去他师父那儿闹腾。闹了没多久,他师父打发他走,我听着外面没声儿,以为他真走了,刚离开墙根打算进屋,忽听见有人笑,回头一看,他就在墙头趴着瞪我呢。”

    “真有点子吓人。”江礼咋舌。

    “是挺吓人,不过也就那么回事,闹着玩儿一样。”叶鸯换了一只碗刷,继续跟江礼胡侃,“他本性不坏,但你跟他打交道可得小心着些,休要轻易答应他什么事,不然他逮到机会,必要坑你一把。”

    江礼刚要说自己断然不可能轻易对方璋作出许诺,心念电转之间,忽地忆起塞北雪山上那玩笑似的言语,不由大窘:“你的提醒,为何不能来早一些?”

    听他这般讲,叶鸯的心跳几乎骤然停止。抓着瓷碗深深吸了两口气,故作镇定道:“这混球——他对你说过何事?”

    “无非是关于我娘的赏金。”江礼耳畔洋溢着树叶抖动的声响,叶鸯的吸气声在他那儿便显得不可听闻。叶鸯看他专心洗碗,不忍道破真相,只好敷衍着接话:“若他对你扯这些,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他有贼心没贼胆,假如他敢伤我,就等着被他师父追杀到天涯海角罢。”

    依方鹭的脾气,这也是能做出来的事。江礼“嗯”了一声,权当应答。叶鸯复又哼起小曲,可江礼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再度打断了他哼到半截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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