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出师 - 分卷阅读76
“你比他们更过分,你白日宣淫。”叶鸯幽幽说道。
方璋一噎,连连咳嗽,鸡骨头差点儿卡进嗓子眼。
过了没多久,又愤然谴责:“聒噪至极,如同老鸨!”
“师叔那么讨厌别人多话,怎么还没把你打死?”叶鸯立马接茬。
方璋沉默。
啃完一只鸡腿,底气稍足了几分,壮了壮胆子,再度启唇,却迎来叶鸯的当头一棒。
叶鸯以睥睨众生的姿态表达出对他的蔑视:“吃一只鸡而已,竟让你变得如此多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改天喂你块木头,你是否能安静几分?”
方璋兵败如山倒。
“我看你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找茬。”方璋挪了挪屁股,离他远一些,以防他一时兴起,改口头攻击为拳脚相加。
原以为能听见叶鸯的冷嘲热讽,哪想等了半天,竟什么也没等来,惟有一句轻飘飘的“不错”,顺着风吹到他耳边。
方公子忍气吞声,啃完最后半边鸡翅膀,借口去后院丢骨头,离开了叶鸯的视线。
丢完鸡骨,感觉手掌十分油腻,于是取水洗手,待到油污尽去,才悠悠回转。绕回楼中时,恰好遇见叶鸯举着一双油光闪亮的爪子迎面走来,不由大骇,连连退却,唯恐那沾满油的爪子勾住自己新换的衣裳,平白多花时间清洗衣物。
叶鸯仔细净手,头也不回,方璋拍拍上衣,从他身边走过,不意被他湿淋淋的手扯住衣袖,袖子上顿时多出一块显眼的印迹。生性喜洁的方公子低头一看,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操!”叶鸯被他吓得一哆嗦,反手就是一捧水泼过来,“你有毛病?!”
他们二人凑成一堆,非得有个率先疯掉。
双方冷静半晌,决定在倪裳骂人之前暂且握手言和。
江梨郁在房中读书,忽听见院里有人大叫,即刻推开窗扇,趴在窗口向下望。四面扫视一周,没看到有人为非作歹,水池旁边仅有两人,一个是她师兄,一个是她师叔家的王八蛋。
“师兄。”她叫着叶鸯,“你们在做什么?”
叶鸯头一抬,看见了她,立时转换神情,扮出一副严肃模样,驱赶道:“去去去,没你的事儿,读你的书去。”
“哦。”江梨郁撇撇嘴,合上了窗。
“别总是凶小姑娘。”方璋说,“多可爱一女孩子,跟你混在一起愣是被带成根狗尾巴草。”
叶鸯有充分证据怀疑方璋对小师妹图谋不轨,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擦擦手背上的水珠,状似不经意地提点道:“你喜欢安静的,她可不一样。”
“有没有人说过你想得太多?”方璋轻声笑,“喜欢很多人和选择一个人,是可以共存的。你不懂么?”
“嗯,我懂。”叶鸯回答,“你只是心碎成了很多片,每一片爱上一个人,可惜你的小兄弟不能碎成很多片,它还爱干净。”
方璋不再说话了。他想叶鸯今晚找上他,恐怕是在发泄心中的苦闷,在这时候争吵,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叶鸯会在争吵的过程中时不时刺他一下,存心不让他好过。
人都有两面,表面光鲜,内里灰败。前人后人皆是这般,白日里、灯光下,色泽妍丽,五彩斑斓,到了万籁俱寂,沉沉黑色笼罩天地的时刻,积压的阴暗就涌出来,或张牙舞爪,或静静流淌,总之要寻找到一个宣泄的破口,否则它们会把人撑坏。
但凡是个人,都得有点儿旁人不可知的秘辛,在这一点上,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分别。叶景川和方鹭也是人,是人就不能免俗。他们的徒弟还是人,是人就不能免俗。
“我上回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可记得了?”叶鸯坐在水池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块糖,放在嘴里嚼着。方璋伸手从他那儿要了一块,用牙尖细细地磨,过了半晌才低低应声:“记得。”
只记得不管用。叶鸯不怎么放心,猛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想说些什么,但到了最后还是问:“真记得了?”
方璋点头,不厌其烦地向他保证,两人又陷入沉默。
他们以前呆在一处,能说上许多话,从来没有如今这无话可说的尴尬的沉默。时间像是一把很可怕的刀,凿得穿石头,杀得死英雄。美人如花凋零,青丝渐染霜雪,若要细想,便发觉世间竟无一样值得欣悦的事。
良久,方璋敲了敲膝盖:“江夫人那里……总觉得有些不妥。”
“有舍才有得。”叶鸯道,“你想想清楚罢。是打算要她的钱,还是另有选择?”
这次方璋也没能立马做出决断。说来也怪,他年岁渐长,竟然愈发优柔寡断,连做一个决定,都要磨蹭上好半天。如叶鸯所言,有舍才有得,似乎要想过得安稳,就得丢弃掉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做派,在这里犹豫,在那里犹豫,权衡利弊,努力找出两全其美的方式,来换得完美结局。
叶鸯了解他的踌躇。扫他一眼,深吸口气,白日里喝过的药汁好像要翻上喉头,一股令人欲呕的苦味。叶鸯忽然红了眼眶,悄声说:“那药似乎没多大用处。”
“想治心病,要用心药。”方璋不看他,双眼盯着前方黑黝黝的地面,“对不起。”
“道歉作甚?又没有你的错。”叶鸯曲起手肘碰他,和他开玩笑,“你这算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方璋看得淡生死,不光是别人的生死在他眼中平淡无奇,就连自己的生死,他都不甚介意。从前叶鸯拿他的狗命来开玩笑,他会扑过去和人闹作一团,但说到底,非是生气,佯怒而已。
今夜显然是个例外,方璋没有笑。
他笑不出来。
“等过了年……”他开口吐出四个字,后面的话再没说,只抬起手臂,用力勾了勾叶鸯的肩。
“这一年过后,应当会更好罢。”叶鸯按着胸口,呼出一口气,渐冷的空气中,那口热气很快凝结成水滴,像从他唇齿间逸出一片薄薄的白雾。巫山多云,多雨,多水,多雾,神话里襄王眷恋的不知是神女,还是巫山的水雾雨云,又或者那拥有惊人美貌的神女本就是水雾雨云的化身。
云水缭绕的江南美得过分。
方璋适才没有笑,如今却笑了。
“过得好不好,也都是那样子。”他说,“我看开了。”
叶鸯起身回房,结束了今晚的交谈。
这年的年末,无名山下了场雪。雪不大,没多久便化了,比不得叶景川家乡雪山的气势磅礴,却有种淡雅清新的味道。琼玉乱屑纷飞,为台上说书者增添了几分沧桑,小酒馆里坐满了人,听醒木一拍,一段往事重又开场。
“说到那五十余年前啊,有这么两户人家:在南的是江,在北的是叶;原本世代交好,怎料这奇珍异宝横空出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世交变世仇,争夺不休五十年之久,断送人命无数。”
“道是江湖恩怨,向来你死我活,争斗永无止休;今朝你杀我妻儿,明日我灭你兄弟,一桩接着一桩,旧恨叠着新仇。人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当这冤仇落于己身,又有几人吞得下那口气,有几人不想大仇得报?这南江北叶你来我往好几十年,甭管直系旁系,都被血洗过几遍,见识过几回火冲天。这后来啊……”
“说了多少年,还是这般路数。”角落里几人当中,有名青年如此评判道。他放下酒杯,伸个懒腰,扬声唤他师妹:“小鲤鱼,走了!”
那女孩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被他叫到,连忙离席,跟上他的脚步。数人离了酒馆,到外面去,叶鸯眯眼,仰头看雪,江礼走在他跟前,于素白之间印了两排灰黑足迹,叶鸯“哈”地笑了,抬脚去踩。
江礼回首,与他对视。今昔交错,人却如故。
倒也有许多时候,不是人变了模样,而是万事万物都变了模样,唯一不变的,在其中就显得突兀。
叶鸯袖手轻笑。又是一年落雪时节。
年关将至。
“除去这场雪之外,今年好像没什么年味儿。”清双忽然说。
叶鸯回头看她,面上犹带笑意,但眼神有些冷:“越往后过,就越没年味儿,习惯便好。”
一切悲苦,其实皆可以习惯,习惯不了,只好继续悲伤,继续品尝那一点苦痛,让它愈演愈烈,演化成庸人自扰。
看得开是好事。
毕竟执念太重,易生心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搞完。
(这是一条来自525的消息)
摸完这点儿本来想搞搞方师叔,但最近受了刺激,打算先捞出另外一条鱼。
篇幅不长,应该花不了很久。
☆、第 107 章
金风玉露像是有人打理似的,一年来竟没积多少灰,然而黯淡无光的桌面终是暴露了它的孤单。叶鸯打水来擦洗桌面,费了好大劲才令它光洁如新,片刻后坐在水池边清洗脏污的布匹,却又想道:今年擦过木桌,待到明年却还要落灰,这样一来,擦洗与否,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此处,便失去了兴致,颇为无趣地坐在那里发呆。愣了半晌,倒觉得是自己矫情的毛病犯了,总爱无事生非,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就着冷水洗净手,回到房中兀自辗转难眠,入眼的尽是灰蒙蒙景物,鼻端也缠绕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道,这气味好似在提醒他,已有三百六十多个日夜未曾回到无名山。一年之期,的确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他现今站在一年的末尾回头望,感觉这数百日夜好像大江大河东流水,不舍昼夜,飞快流逝,而当他置身其间的时候,却从未觉出甚么岁月如梭。
想着无名山下的雪,想着无名山上的人,叶鸯很快睡过去——其实倒不如说是昏过去更贴切一些。早在离开巫山那时起,他便整晚整晚地失眠,他的思想背叛了他的身躯,常在不该活跃的时刻分外活跃,使得他无法安稳入睡。不过,这突发的状况让他想起从前,从前叶景川嘲讽他贪睡,曾说过生前久睡不如死后长眠。
那时叶鸯怎样回答?
死人已无法体会到睡觉的愉悦,亦不会受疲惫所扰,靠死亡而获得的长眠,本身就无意义可言。
然后叶景川把他按在床上打了一顿,充分扮演好了严师的角色。
窗外微雨夹杂细雪簌簌而落,窗内红烛光摇曳,于人面颊上涂抹了一层暧昧不明的色彩。晦暗光线恰能够掩藏那些不便外露的情绪,比如求而不得的执念,比如对命数的喟叹惋惜甚至于痛恨。叶鸯梦见了叶景川,他从来没有这样明白他眼前所见仅仅是一场梦境。
他梦见绵延至天际的红霞与野火,梦见冷冷的雨在伞面胡乱跳动,梦见积雪压弯了树枝,梦见架上的书册画纸齐齐伸展开它们的手臂,向他展示叶景川藏在其间的字条。温言软语,疾言厉色,谈不上深切的爱意,谈不上刻骨的仇恨,走马灯一般闪过,最后定格在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
叶鸯睡得不熟,很快醒了。
醒来时长天未明,料峭寒气冒冒失失地闯入屋内,叶鸯揉揉眼睛,去寻找和楼下的木桌一样覆盖尘灰的铜镜,借着天光与烛火,打量自己的面容。兴许是回光返照,他的气色瞧上去还不错。
躺回床上静候半个时辰,耳畔逐渐有了人声,江礼和清双在廊上交谈,清双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嚷,聒噪地吵个不停。清双时不时呵斥它,要它安静,可惜它我行我素,依然固执地扯着嗓子。
与他们同道而来的方璋仍旧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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