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出师 - 分卷阅读23
江礼拿把小刀削木头玩儿,削了条鲤鱼,刷层清漆晾干,搁到水盆里泡着,略略抬眼打量坐在墙头上的叶鸯,手下刀锋左旋右转,居然做了只鸟出来。叶鸯名中带“鸯”,却记不清鸳和鸯究竟长个啥模样,只在别人绣花的时候模模糊糊有所感应,觉得那是鸳鸯戏水,这会儿看江礼削木头,又认不出来了,歪着脑袋打量一通,出声问道:“你这是……做了只鸭子?”
鸭子?江礼郁闷,几欲吐血而亡,愤愤然将小刀往桌上一拍,怒而起身:“这哪里是鸭子!分明是你!你当真看不出来么!”
“啊?哦……”经他提醒,叶鸯总算看出来了,讪讪地笑,“那,你闲着没事儿干,做个我出来干啥?你喜欢我吗?”
他们初次相见,是在巫山的佳期如梦,那时江礼喝得懵圈儿,醉眼昏花,错把叶鸯认作楼中姑娘,出言调戏,毛手毛脚,因此挨了叶鸯一顿揍。这是江礼深埋记忆当中不愿提起的往事,可叶鸯专门揭人疮疤,江礼不想提的事,他非要提上一句,闹得对方面红耳赤,当场丢下刻刀,跑回屋内自顾自生闷气。
把人惹生气了,叶鸯还没点自知之明,蹲墙头等了会儿,见江礼那小子不出来,觉得没意思,拍拍屁股跳下墙头,哼着小曲儿走回无名山。重物落地声响起,屋内的江礼从枕间抬起头,推开窗望向叶鸯适才坐着的地方,无法抑制地往上翻个大白眼。谁他娘的要喜欢这家伙?他平日里笑眯眯的,一旦动手比谁都狠,除非能制得住他,否则谁喜欢他谁倒大霉!
步入院中,气呼呼啃着糖糕,美食抚平了怒火,心态渐趋平和。江礼重又拾起桌上小刀,刻出水禽一双眼,简单上了色,不肯放它下水,只让它立在桌沿,眼巴巴地盯着水中那条小鲤鱼看。
借以出气的江礼噗嗤一声笑了,满意地拍拍手掌,端走水盆放入屋内,随即转出来,拿走桌上遗落的刻刀。最后,嚼着糖块坐到凳子上,提起那只水禽,掂量在手中把玩。机灵的一双眼睛,越看越像叶鸯,江礼把它举高又放下,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叶鸯那人,除了凶一些,别的倒也都好,单看在他肯舍弃仇怨,不计前嫌照顾自己的份上,这个朋友是交定了。
离开南江有段时间了,在他定居无名山期间,双亲竟然没给他写过一封信。也是,他们都是大忙人,顾不上给自家孩子写信,每次出行,主动写信的都是孩子,至于父母写来的信,一年之内顶多两封。大约他们认为儿子身边有护卫跟从,无需担心,便省略了同儿子联络的步骤,而江礼的一举一动,皆由护卫传信告知他们二人。
被监视的感受绝对谈不上舒适,如今江礼想起那些过往,仍然不适地皱起眉头。自由得越久,他越不想回到江家去,南江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在那里,每个人都要为先辈的仇怨而活,不容许有自己的念想,他打小就不喜欢这地方,只不过,到今天才有机会逃脱。
会在无名山居留多久,连江礼本人都说不清楚,当初离家时,他把话说得很绝,南江可能是放弃他了,但那也不错。心中忽然熊熊烧起一把火,焚尽了旧的囚笼,不过多时,火势减弱,余下的框架慢慢崩毁,旋即重新站立而起,不断拔高,变化成无名山一带的山山水水。那山是秀美的,那水是灵动的,那姑娘是乖顺的,那少年是爽朗的。江礼抚掌而笑,只觉此地妙极,住在这里一辈子,想必是舒畅的。
南江的条条框框束缚他已久,今朝得以放纵,那畅快感受无可比拟。江礼吹声口哨,把水禽握在手里回了屋。明日将此物赠予叶鸯好了,那人不擅拒绝,给他礼物,他不会不要。
却说叶鸯回了无名山上,愈思量愈觉得不对劲,江礼看他时,目光总是闪烁不定,分明怀了别样心思,定是另有所图。接近自己,能图什么?要姿色没姿色,要钱财没钱财,江礼图什么?叶鸯细数私藏宝贝,从翠玉貔貅想到叶景川,猛地一拍脑门,觉得是找对了。江小公子不去别处,偏偏跑来无名山,说不准还是想做叶景川的徒弟。这可不行,万万不能教他得逞,叶景川的徒弟,收两个便够了,多收就有些麻烦,况且无名山上压根儿没有给江礼预备住处。
师父那屋是师父的住所没错,而叶鸯那屋,本是叶景川不知名的亲戚留给他以后娶妻用的。叶鸯占据了“师娘”的卧房,一想起便觉得心虚,若是江礼再搬到无名山上,占用了师父未来儿子的房间,那就更尴尬了。叶鸯干咳,心说师父多半不会同意再收一名徒弟,叶大侠的徒弟,哪儿有那么好当?再说了,叶鸯依稀记得,叶景川答应过自己不叫江礼入门,假如他在这种事上出尔反尔,叶鸯真要讨厌他了。
快走数步,跳上高处石阶,借力跃至半空,足尖于树干上轻踏,哒哒几声响过之后,身影翩然掠向山巅,消失在早春时节似锦繁花当中。
无名山的花素净、淡雅,好像平日里的叶景川那样安静。叶鸯随手折一枝花插入瓶中,站远一些欣赏自家杰作,满意地点点头。这可比师父的眼光靠谱多了,叶景川哪里都好,最不好的就是那张嘴,其次则是他对花的品味。叶鸯讨厌极了他放在瓶里那些大红大紫的颜色,也不知这种颜色怎样合了他的心意,竟在他卧房中占有一席之地。
刚替换掉瓶中花朵,叶景川就抱着只盒子走进来,见到他站在屋内,略微讶异:“今儿看你一大早就下了山,还以为又要玩到入夜,怎么回家这般快?在外面受了欺负,还是谁惹你生气?”
叶鸯本想说自己看花开得好,所以早些回来给他屋里染些花香,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我今儿在山下呆着,忽然就怕得很;别的倒也不怕,只怕我不在,你偷偷摸摸收了别人做徒弟,非但纵容他鸠占鹊巢,甚至还赶我下山。”
“哈。”叶景川笑了,“好端端的,不要多心。你只会有一个师妹,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我上次那话,是认真的。”叶鸯又说。
叶景川沉吟不语,垂眸看他,叶鸯直视对方双眼,清清嗓子,但也只是清清嗓子而已,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两相对望,都不愿意先开口,这种时候,谁先示弱谁便做输家。
胜负本不是那般重要,可叶鸯存心想争口气,硬是没讲话。他们僵持了一刻钟有余,叶景川眼神飘忽起来,双手轻轻抚着盒盖,弯腰将它放下地,似有缴械投降之势。叶鸯大喜过望,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转眼珠,故意说着:“你盒子里放了什么?昨天买一条命,今天又买一条命,明天还打算买谁的命?照这般下去,你箱里的金银财宝,怕是要败光了。你想杀谁,知会我一声就好,我不收你的钱财。”
“谁说盒子里放的皆是头颅?只许你折花,就不准我效仿?”叶景川果然中计,顺着徒弟起的话头往下接,叶鸯看他着急解释,心中暗暗好笑,又道:“我没说难听话,也没说混账话,你怎的与我生气?你这人凶神恶煞,怪不得我没有师娘,谁家女子受得了你?”
先前分明是在讨论盒中之物,如今话题却再度转到了奇怪的地方,叶景川不是傻子,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叶鸯的意思。当即打开盒盖取出朵花来,走到他近旁给他簪上,细细端详。叶鸯被他当成个大姑娘对待,怪异感是有的,但也确实喜欢那花,毕竟它开得漂亮,因此没说什么,仅抬手抚摩鬓角,好像叶景川给他戴朵花,就会把他头发弄得乱糟糟。
注重仪表,乃是好事。叶景川注视他良久,抬手将他发丝重新束了。十指轻柔,拢过发间,叶鸯半眯着眼,听到他说:“不论你是否认真,我都希望你不认真。”
仅此一句,再未多言。
叶鸯确是认真的。他不想成家立业,只想赖在师父身边白吃饭,这理应是没出息的徒弟们共同的心愿,可叶景川好像不希望他没出息。叶景川不会教导徒弟,养出个离了师父就活不了的崽子,当真失败,叶鸯晃晃脑袋,突然抱住他,睁着一双眼看向他身后那满满一盒的花朵,喃喃低语:“我就是没出息,离了你活不了,你养我这么久,忽然看不到你,我会不习惯。那种感受你晓得么?每天睁眼就能看见的人,有一天若是看不见摸不着了,我……”
讲到这里,“啊呀”一声,受惊般撒了手,极窘迫地解释:“我没旁的意思,只觉得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洗衣做饭样样不行,还是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你在我看来已是不错,哪有你自己说得那样惨?再者,往后你娶妻生子,另有人替你忙活,哪儿还用得到我?”
“我那不是……不习惯么。”叶鸯心虚,弱弱反驳一句,想把师父的注意力往江礼身上引,无奈来回说了两句,竟无法扰乱对方心神。说到最后,自己先语无伦次,只好闭上嘴,乖乖装成哑巴,半趴在桌上瞅着叶景川按住那堆花摆弄。
习惯是最难改的,可难改并非不能改,只要熬过起初的那段时间,叶鸯自会习惯旁人的陪伴。到那时,师父对他而言,不过是无名山上环环相扣的幻境,该破除的破除,该驱散的驱散,幻境碎裂之后,才算真实。
叶鸯难耐寂寞,望着那些花朵只感到心痒,终是伸出手去,替师父拢了花往矮瓶里嵌。双方都垂着眼帘,不肯说半句话,屋内静极了,惟有阳光倾洒,在叶景川眼睫上镀一层金,叶鸯时而仰首,瞥见那一片金灿灿好颜色,心跳便漏一拍。忽地庆幸自己没有师娘,要真有师娘,这山上可就没他的位置了,人家夫妻俩的生活,容得下旁人么?
盒中花朵数量有限,经不起用,一用就要用完。瓶中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满是各样的花,花枝上偶尔带了绿叶,叶鸯伸手拨弄这些春天的生机,突然开始后悔,如若它们生长在枝头,定还能绽放许久,但它们现下成了瓶中装饰,过不了两天就要凋零。
叶景川收起盒子,低声笑:“你这是心疼?”
“有甚可心疼?它们生来便是点缀,要摘要留,还不是看人?”
他倒是看得透彻,前不久还在为这花儿黯然神伤,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看开了。叶景川没再笑了,将花瓶自他眼前移走:“它们漂亮,生得像你。”
“是吗?何处像我?生来便是点缀?是摘是留全凭人定夺?”他不笑,叶鸯倒是笑了,笑得不太真诚,似是认为他说那话很没礼貌。
于是叶景川答:“夸你罢了,你总多想。——你看,花离了枝就活不长久,不正应了你先前所言?离了我就不习惯,这话你刚说过,一转眼竟不承认,莫非又在同我扯谎?”
他强词夺理,蛮不讲理,叶鸯默然,忍住想给他一耳光的冲动。他可千万别再收徒,否则叶鸯定要让那一耳光落到实处。
仿佛发现了他的不悦,叶景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叶鸯磨牙,恨恨道:“我总觉得江家那小公子还是盯着你,你说过的话,可也得记住了。说不收他为徒,就不许收他为徒,谁反悔谁是小狗!”
敢骂师父是狗,叶鸯的勇气实乃开天辟地独一份,但叶景川不和他计较,他把话说得太重,也只当他在闹别扭。闹别扭的小孩,稍微哄着些就好了,若说多了,他决计听不进去。
叶景川放松下来,甚至有闲心同徒弟开玩笑:“我还以为你们二人关系缓和,你不会介意他做你师弟或者师娘,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
他大徒弟听闻此言,好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浑身的毛都炸了,愤而跃起:“你敢!”
做师父的当然不敢,随口胡言,逗他罢了。叶景川收敛笑意,一把掐住叶鸯脸蛋,威胁道:“那可是你仇人之子,你长点心,莫去招惹他。你不与他接触,如何知晓他对拜师一事未尝死心?又或许你想岔了,他感兴趣的根本不是叶大侠,而是叶小公子,你以为他盯着我,真正被盯上的却是你自己。”
叶鸯叫他掐着,嗯嗯呜呜说不出话,眼眶里盈了两汪泪,背后直冒冷汗。叶景川能说这话,想必对江礼起了疑心,然而江礼一个半大孩子,甚至没有叶鸯年长,能干出什么坏事情?他看到北叶的翠玉貔貅,都还信了叶鸯的鬼话,傻兮兮地认定对方上当受骗,如此单纯的一个孩子,亦会和阴谋诡计扯上关系吗?叶鸯不肯相信,况且目前并无实证,他心存侥幸,仍对江小公子保留一丝期待。翠玉貔貅一事,当然也没对师父如实相告,就那样瞒过去了。
☆、第 39 章
因着叶景川那番话,往后几日,叶鸯对江礼多有留心,生怕他趁别人不注意,悄悄顺走什么贵重东西。然而,叶鸯身上除了那属于北叶的翠玉貔貅之外,其余的皆不珍贵,也不很重要,他真正看重的事物,皆留在无名山上,交予叶景川保管,师父收起它们,倒好像物归原主。
观察了几日,叶鸯未曾瞧出江礼言行举止有何异常。江家这小公子惯会来事儿,呼朋引伴之能一等一的强,叶鸯今天看他带着这一群兴风作浪,明天看他带着那一群上山下河,只发觉他谁都招惹,却没看出谁在其眼中地位特殊。难道江公子来此处,当真是为体验乡野生活?
……这体验的方式也太离奇了些,他病得快要一命呜呼的样子,叶鸯迄今仍记得,乡野生活尚未体验到,先把自个儿整得半死不活,若他是用苦肉计,招数未免苦得过分。叶鸯摇头苦笑,认为叶景川担忧过度,江礼才多大一个孩子,从何而来那么许多心机?南江无人性是真的,可江礼的单纯亦是真的,叶鸯不愿将他往坏处想,宁可认为他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公子。
叶鸯身无长物,武功又比江礼高明,江礼挟持他,非但占不了便宜,还会反过来上他的当、吃他的亏。江礼挨了一次教训,应当会长记性,叶鸯不觉得他能傻到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可是,当叶鸯想起翠玉貔貅时,仍旧感到后怕,他无法确定江礼是否真认为他与北叶毫无干系。事到如今,惟有祈祷江礼的单纯不是假装,为保险起见,他在江礼眼前出现的次数,也必须要减少。
对江礼说的那番话,是叶鸯今生今世所编出的最为拙劣的谎言,它漏洞百出,浑身都是破绽,就连叶鸯自己都感觉这混账话不可信,江礼怎会深信不疑?叶鸯愈想愈不痛快,在心中把北叶南江双方先祖各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无处发泄的怨怼转移到了己身,他开始后悔当日没有听叶景川的话,居然把翠玉貔貅带下了山。
南江没有这样东西,单单北叶有,并且还是开启石室之门的钥匙,想来此物留在身边确实不大吉利。叶鸯搓搓手臂,寻思着回头找个借口叫叶景川把它扔了,却又怕挨训斥,思前想后,只感进退两难,这翠玉貔貅,留也不是,丢也不是,或许它就不该被雕琢出来,一经雕琢,好好的一块翠玉,竟成了天大的祸害。
黄金无罪,美玉无罪,真正有罪的,不过是那群争来抢去,为宝贝厮打到头破血流的人。实话实说,直到今日,叶鸯依旧不懂夺宝客的心思,大概亡命之徒的想法,非是正常人所能弄懂的。叶鸯惜命,他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做亡命徒,哪儿有宝藏,他就离哪儿远远的,不去争不去抢,不沾染一丝尘垢,那些沾满血腥的鬼手,就不会抓住他的衣摆,他便能安然度日。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唯一变故就出在翠玉貔貅身上。叶鸯长出一口气,不经意间回想起叶家老仆送他上无名山的那日。那日的情形深深刻在他脑海里,每逢雨夜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因为他初至无名山的当天,这一带恰好落了雨。现在想来,当时的雨势可能并不算大,只是叶鸯太小,几滴水珠在他眼中都仿佛汪洋大海。
老仆对叶景川说过什么,叶鸯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双干枯的手将翠玉貔貅和地图交给叶景川时不带丝毫犹豫。到底是什么,叫老仆这般放心地把小公子和北叶重宝交予此人看管?是叶大侠在外的威名,还是叶大侠的高风亮节?思及师父带自己回到北叶寻宝的那些天,叶鸯不由头痛。北叶的藏宝库中,不会只有那一颗明珠,而北叶先祖的储宝地,亦不会是一间小小石室,定然还有其他东西,放在旁的地方,指不定叶景川早就知道,这些年来偷偷摸摸拿了北叶不少钱财。
某些事啊,不能深究,不能细想,想得多了,就容易不相信别人,一旦开始不相信,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要蒙上一层浅浅的灰色阴影。当初叶景川拿走翠玉貔貅,叶鸯疑心他要将北叶秘宝据为己有,曾把他划分到对立面,后来随着石室的开启,见到那颗破珠子之后,所有疑虑一并打消,刚给叶景川贴上的“贪心不足”四字标志,亦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不留影踪;但是,深切的绝望感和无助感依然给予他挥之不去的阴翳,今朝他回想起当时种种,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是早春时节太冷,风吹透了薄衣衫,该回家里,多穿两件衣裳。叶鸯浑浑噩噩地抬腿往无名山走,爬上几级石阶,忽然双腿发软,站立不稳,登时跪坐在地,若非双手撑住身下石阶,恐怕要软成一滩泥,倒在这山路上。是吓到了,还是病了?叶鸯坐在地上,慢慢回神,突然感觉流失掉的力气都回到躯体当中。看样子,方才那起不过是意外罢了,大约他思虑过重,一时难以负荷,果然,心事重重有害无益,人最好少揣些心事。
胸口一块硬物,戳得叶鸯发疼,然而那种疼究竟是源于皮肉,还是源于骨骼,抑或源于嵌在皮肉之下骨骼当中的某处,他却说不上来,他只感觉到疼痛。胸口痛,额角痛,浑身都痛,好像又发了高热,但很明显不是。叶鸯知晓,生病发热时浑身烧得滚烫,那痛楚是钝钝的,而此刻痛楚尖锐,感觉鲜明,仿若一把尖刀一刻不停地剜着心脏,这绝不是病所导致,非要说有病,便是心病,心病须得心药来医治,他的心药在何方?
这块折磨他的心病,就是北叶的翠玉貔貅罢?此物象征着他的旧身份,无时无刻不警醒他,恐吓他。它教他学会猜忌,教他习惯孤独,可他完完全全不想要那些东西,他什么也没得到,除了刻骨铭心的痛楚。
心病必须要拔除。叶鸯颤抖着爬起身,一手扶住身边树干,一手伸手去摸怀中藏着的翠玉貔貅。只要他扬手一抛,此物就会落到山下,落到河底,被泥沙所掩埋,从此化作一段历史,粘连在它身上的血,亦将荡涤一空,再无鬼魅整夜叫嚣着要人复仇,与北叶的联系也要断裂,断得干净,断得彻底,断到不能再断,断到这世上只有无名山上两人记得叶鸯曾是北叶子弟。叶鸯望向山下,手抖抖索索颤动不停,他想丢掉这东西,却又不敢随意丢弃,假如它没有消失于人世,而是被什么人捡到,岂不就糟了吗?如此一想,颓然地垂下手,将其重新收藏在怀中,想起师父,忽地心痛如绞。继续往山上迈步,步调和心跳俱是乱的,没有一点儿规律,叶鸯阖眼,拍拍胸口顺气,生怕它们就这样乱上一辈子。
当晚下了雨,贵如油的春雨,驱逐了提前降临人间的暖意,迎回了专属于冬季的冷漠。叶鸯学乖了,没敞开着门窗,亦未熄灭屋内烛火。他在烛火摇曳的光芒中静静想事情,他在揣摩与他一墙之隔的那人怀抱着怎样心思,他在思索光风霁月的叶大侠是否还有其他身份。
买/凶杀人,做人命买卖,这是他所看到的叶景川,而世人所熟识的叶大侠,完全与这等事不搭边。大家都有两面,人前一面,人后一面,谁也没有比谁高贵,但表里不一到极致的人,终归是可怕的,不得不小心提防。于叶鸯而言,叶景川正是他必须小心提防的对象,一想到那种萦绕在师父周身的神秘感,叶鸯便发怵,叶景川可谓对他知根知底,而他对叶景川的了解,竟然仅限于“师父”这一身份,别的印象,再也没有。
吱嘎——吱嘎——房门轻轻摇晃,叶鸯没在意,只道是雨夜刮大风,不安分地敲打他的门窗。翻了个身继续想事情,忽而感到不对劲,身后冷飕飕的直冒凉气,骇人寒意袭来,烛火飞快跳动两下,眨眼间熄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沉寂,脚步声从门外渐渐接近,湿漉漉的手覆上他眼睛,在他眼周摩挲,留下一圈水渍。叶鸯直觉那是叶景川,但不敢开口喊人,师父今晚分外不正常,浑身都是酒气,倘若惹怒了他,断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思虑再三,叶鸯选择了最稳妥的解决办法:装死。
装死,是叶鸯的拿手好戏。他调整呼吸,闭上双眼,努力沉入梦乡,扮演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装了一会儿,昏昏欲睡,那双手也离开了,脚步声远去,叶鸯猛地松懈,险些就此沉睡,但没能放松多久,师父居然又折返回来,替他关好房门,抱着枕头躺上了他的床。
铺天盖地的酒气席卷,熏得叶鸯直想咳嗽。这是喝了多少酒?若没记错,叶景川平素不爱喝酒,因为喝酒会误事,会干扰人的判断,连设宴款待宾客,叶景川饮的都是茶,万万没想到,他今晚居然喝了酒。叶鸯没来由地紧张,好像这一晚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拼命冷静。可惜,胸中那颗心违背了主人的意志,不肯安静,砰砰砰跳得厉害,没过多时便引起了叶景川的注意。
早就擦干了的手隔着一层薄薄布料,贴上了叶鸯胸膛,一个带着酒气的湿热的吻印在耳廓,叶鸯脑内轰然炸开一声巨响,晕得不知东南西北。心跳愈来愈快,几乎教他喘不上气,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眼前竟冒出无数颗金色星星,好像是昏迷的前兆。叶鸯心道不好,忙沉心静气,默念剑诀,念了没到半截,腰间忽然搭上一条手臂,亲吻铺天盖地压下来,吻得他七荤八素,三魂尽散,七魄皆迷。
“又到山下找江家那小子?说了他危险,怎就不信?”叶景川吻着叶鸯,直把他逼得喘不过气,他听了这话,仅仅是听了,压根无暇思考,更无法作答。手臂被人牢牢扣住,反剪身后,无处躲藏,无法逃脱,只能随波逐流,期盼外界的大风大浪能早日停歇。
疾风骤雨般的欺侮持续了两刻多钟,期间双方不曾有过多交流,酒气淡了浓了,浓了淡了,每次交替都令人心酸。叶鸯迎合着叶景川的动作,分明欢愉却隐隐感到受屈,胸口闷痛,终于舍得推拒:“你喝醉了,先起来些。若是不喜欢我,不必勉强与我做这事。”
虽然他说着是不想勉强叶景川,但实际上他不想勉强谁,叶景川亦知晓。闻言松开了压制他的手,勾起他一缕发丝,问:“你不喜欢?”
叶鸯被他问得几欲昏死。喜欢自是喜欢,可喜欢与合适压根不是一回事情,怎能够混为一谈?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信叶景川不懂,然而叶景川这不知羞耻的家伙偏生要问,还等着他回答。
酒壮怂人胆,同时也助长恶人气焰,叶景川许久未听到回答,失去耐性,低头又啃又咬,渡了些酒气到叶鸯口中,叶鸯将心一横,愣是抬手给了他一耳光。这一巴掌拍得响亮,充分印证了何为“孤掌可鸣”,叶景川猝不及防,被打得微微侧过脸去,良久,却是笑了。
叶鸯那一掌挥出去,很快便后悔了,迟疑片刻,想摸一摸适才打到的地方,手伸到一半,忽然咬了牙,怒道:“你若还把我当徒弟,这等事便不要找我来做。单凭你这张脸,愿爬你床的人多得很,不必执着于我一个!”
“事到如今,竟然说这种话……你摸着良心好好想想,你可曾把我当师父看?”叶景川不再作弄他,翻身到一旁,与他并排躺着,半睁着眼看檐外雨水滴滴答答。那些雨珠借了月色,闪闪发亮,似是星子纷纷坠落,叶景川望着它们,一时间出了神,叶鸯起身看他,忽又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我不将你当师父看,此乃事实,我不作辩驳,可你是把我当徒弟看的,既然如此,你扪心自问——”叶鸯俯身,在他心口处画了个圆圈,于正中央轻轻一点,续上方才未尽之言,“——与徒弟做这事,你心中难道不受煎熬?你且好好想想罢,伦理纲常这东西,你一向看重得很,何必为我破例?”
“东拉西扯,越说越远。你想要的,我愿给你,你竟不要;那你究竟是想,还是不想?”叶景川闭上眼,复又睁开,冲着叶鸯笑笑,“不过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我一面想要你,一面觉得对徒弟做这事果真禽兽不如,想来我命中注定要受此煎熬。”
“睡罢,明日再想。往后少饮酒。”叶鸯不欲多言,拉过被子盖了两人。后半夜房中再无动静,惟有帘外潇潇雨声,雨水淅沥,直到月落日出,才好停歇。
☆、第 40 章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