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凝眸 - 第二章 彼泽之坡
李後季进门便向李嗣源行了一礼,“大哥。”
李嗣源虚让了一下,示意李後季坐下,寒暄了一阵,便屏退众人,问道:“二弟,父皇下令密召南宫少佳进京伴架狩猎一事你可得知?”
“已得知。”李後季据实答道。
李嗣源本是试探,没想到李後季果然早已得知此事,他刚从桂城暗访回京却对朝中动态了如指掌,看来不得不防。心中虽然如此想,但面上仍是一副友善的样子,道:“据称父皇得到密报,铭城王城内兵马良多,意在不轨。”说道此处顿了一顿,借喝茶之际暗中观察了一下李後季的神态,又继续说道:“前铭城王南宫玉林是前朝遗老,战功赫赫,去世后留下一双儿女,儿子南宫少佳钦袭铭城王之位,女儿南宫宸幼时便被先皇亲封为长曦郡主。南宫一族,身份尊贵,地位显赫。父皇此次没有真凭实据,不敢硬来,看来定是想借狩猎之名,行软禁之实。”
李後季淡淡笑曰:“不仅如此,如今各路城王据守封地,日益坐大,父皇之举更意在敲山震虎。不过恐怕这个作用很难达到。”
“哦?此话怎讲?”
“我巡防各地,观察到各城王看似以铭城为首,实则各自为政,父皇此举意在敲山震虎,但猛虎不除,对中央李氏政权始终是个大威胁。”
李嗣源还在思索着李後季的这番话,李後季接着问道:“那么接到圣旨后,铭城可有任何动静?”
李嗣源回道:“据密探回报,没有任何反常,只是准备着不日进京。”
李後季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大哥,得严密盯紧铭城。”
南宫宸乔装成了一个侍卫,跟着大哥南宫少佳进了京。皇上对南宫少佳确是以礼相待,特意赏了宫中一个园子让南宫少佳一众居住。
南宫宸一向有择床的毛病,深夜依旧无眠,翻来覆去着实痛苦,索性起身。没有刻意装扮,反倒恢复了女儿身,着一套橘粉色衣裙,用一对华胜流苏钗挽住耳际上边的头发,便偷偷溜出居住的园子到处闲逛。
此时虽说夜深人静,但仍偶有宫中侍卫巡逻,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南宫宸尽量挑偏僻的地方走。夏夜屋外比屋内凉快许多,南宫宸舒适地享受着这份清凉,不知不觉行至一个园子外,只见园外并无人把守,南宫宸想着许是何处园景,便信步踏进园中。今晚月色明亮,所以园中景致也能看清,只见那园中不见一丝刻意装潢的金玉,只有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百芊翠竹遮映,倒让人忘了这是身在皇宫之中。“哈,看来这皇家富贵中也有不俗之人。”南宫宸一边想,一边款款往深出行了去。
幽幽行来,一片百亩荷塘赫然映入眼帘,甚为惊艳。那塘中盛开的不是普通的荷花,而是红绿黄白相间的大洒锦——这种间色是荷花中的绝品。塘上蜿蜒着一座青石桥,桥身上散刻着形态各异的荷花,线条清晰、栩栩如生,让这座桥看起来像是成千上万朵荷花拼接而成。
行走于桥上,香蒲薰风,南宫宸欣赏着这片巧夺天工的荷塘同时不禁也感叹着它的奢侈:花是冰清玉洁、不染俗尘的君子之花,可是却是世间难得的名贵极品“大洒锦”;桥是古朴素雅的青石桥,可桥上的雕刻工艺恐怕价值千金也不为过。如此素朴与奢华的巧妙结合,恐怕吴王夫差为西施修筑的“玩河池”跟眼前这片荷塘相比都要黯然失色。
“殿下,上个月移植在塘里的荷花今夜盛开了,红白黄绿都有,可漂亮了!去年殿下修筑的那座荷花桥时我还在想,一般的荷花哪能配得起这么特别的桥,原来殿下去年开始就在准备这个荷塘了。如此心思,琬姝小姐看见了一定很感动。”
行至园子外,李後季见四周并无杂人把守,疑惑地看向了素华。
素华得意地答道:“这个园子一直都是我专门派人看守,工匠们干完活也都是立即离开的,不会再有其他人比琬姝小姐先欣赏到这片荷塘的!今夜本是轮到我执勤,但我看见荷花开了,想到殿下肯定还在看书未睡,便想请殿先来欣赏。”
李後季听了果然心花怒放,脸上的表情也由平日里惯见的温和笑意变成了由内而发的喜悦,加快了脚步往荷池走去。素华本欲陪同,转念一想又觉不妥,于是便停在园子门口。
青石桥连着塘中央的一个玉亭,亭中小石桌上竟然放着一枝精致小巧的玉笛,南宫宸拿起把玩了一下,不自觉地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李後季正立在荷塘边上伴着月色赏荷,竟然听到塘中央传出悠扬婉转的笛音,吹奏的是诗经中的《陈风·泽陂》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後季惊讶何人于此,遂循音走上青石桥,看见不远处的玉亭中立着一个清丽的背影,衣着打扮不像是宫中女子,忽然想起铭城王进京暂住宫中,这个女子许是南宫家的人。虽然之前心中有些微恼怒荷塘被人闯入,不过此时被笛音吸引,先前的一点不愉快倒烟消云散了。吹笛一人一曲终了,李後季也徐徐进了亭子。南宫宸猛然回头,不禁呆住:是他!当日桂城面具节上自己相赠面具之人。
李後季看见南宫宸这个样,略带抱歉地说道:“在下惊扰姑娘,请多包涵。”
南宫宸没有过神来,倒是痴痴地问出心中长久的疑惑:“你是谁?”
李後季不禁有些好笑,此人闯进自己的园子却还理直气壮地质问主人,于是後季好整以暇地坐下,笑吟吟地打量着眼前的南宫宸,道:“姑娘深夜闯入我的园中,我倒想先问问姑娘何许人也?”
南宫宸此时方觉得唐突,紧张之余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笛子握紧了些,似是在找点倚靠。李後季见状,笑意更深地补充了一句:“唔,似乎还拽着我的笛子。”
居然被当做小偷了!南宫宸尴尬地辩白道:“不是的!”可是由于太紧张,语调有些大声且高锐,跟眼前这个人之前温和而又充满磁性的声音相比简直太突兀了!这下南宫宸彻底窘了,赶紧放下笛子便落荒而逃。李後季楞了一下,反应过来看着已经跑得很远的女子身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女子到底是谁,实在是太有趣了!
开门,关门,扑倒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脑子一片空白——这一整套动作南宫宸完成得行云流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翻过身正常地躺着,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先是为重遇他而开心,又为自己慌张的行为而懊恼沮丧: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回来的,今晚的自己简直丢脸死了,甚至还没有问道他的名字。他到底是谁?等等,他的园子?那么他肯定是皇室中人,知道了这点就不难知道他是谁了。
想到这里,南宫宸顾不上懊恼,一心盼着赶快天亮,好打探清楚他到底是谁。
南宫宸暗中打听到了原来当日面具节上相遇之人、昨日夜里重逢之人是二皇子李後季,只是再没机会碰到他。听说狩猎之日,二皇子李後季、大皇子李嗣源和铭城王南宫少佳三人所猎之物最多,皇上大喜,下令晚上举办宴会庆祝,南宫宸请求大哥带自己混入宴会中,南宫少佳道:“皇上举办的宴会我岂能随意带自己的随从进入,如今你又是隐瞒身份随我进京的,如果贸然以郡主的身份出现,那可是欺君之罪!”
其实南宫宸当初想跟大哥一同进京,一则是为了以防意外能跟大哥有个照应,二则图新鲜想到亦都来玩玩儿。乔装打扮隐瞒自己郡主的身份是不想万一皇上为制约铭城而将自己指婚给他的皇子王孙。没想到如今“没了身份”,连参加一个宴会的资格都没有。好不懊恼!南宫宸待在房中郁闷地转着茶杯,想着怎么才能再见他一面呢。突然福至心灵,想出一计!
热闹的宴会上,南宫少佳正边喝酒边欣赏着开场的歌舞表演,突然一口酒呛在喉咙,可为了不引人注意只得闷憋着,一边难受一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殿中的一个舞女,不知道是因为喝酒呛着的缘故还是看到自己妹妹的缘故,南宫少佳脸色涨得通红。
好在幼时娘亲教过自己跳舞,所以南宫宸虽然有点心慌,但别人不细看还是注意不到她细微的手忙脚乱的。南宫宸一边正紧张地应和着舞女们的舞拍,一边在众人中寻找李後季的身影。不想先看到大哥南宫少佳,南宫宸被吓了一跳——只见大哥满脸通红,目露凶光,那副神态简直想把自己当今日狩猎场的猎物给活捉了。看来自己的行为果然让大哥很愤怒,南宫宸一阵心虚,舞步一个错乱差点踩到前面的舞女,南宫宸想,不管那么多了,来都来了,顶多回去被臭骂一顿。先找着李後季再说。
可是眼看舞就要跳完了,南宫宸还是没有找到那个陌生却又熟悉的身影,心中正焦急疑惑之时,突然听见殿前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喧闹立止。南宫宸也随众舞女们停住。
勖帝向坐在旁边的皇后问道:“怎么不见後季?”
皇后起身笑回道:“陛下恕罪。皇儿今天打猎的时候脚似乎崴着了,白天的时候不注意,没有当回事,晚上回来就肿了,他刚刚派人来禀告,今晚不便来参加宴会了。臣妾本想等歌舞完毕再禀报陛下的,没想到害陛下担心,臣妾有罪。”
勖帝示意皇后坐下,道:“後季就是这么逞强,脚有伤还这么拼命。如此不爱惜自己怎么能行,赶快派御医前去看看!”
“臣妾已经吩咐下去了。臣妾代皇儿谢陛下!”
南宫宸听见李後季受伤了,下意识地想马上去找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御殿上,不得自由,此刻心里万分着急。好在皇上下令歌舞撤了。南宫宸顾不上大哥想杀了自己的目光,赶紧随众舞女出来,借机单溜。
南宫宸忽然想到自己不知道李後季的宫殿在哪里,虽然知道他有一个园子,可一个脚崴了的人总不会还跛着去赏荷花吧。所以一时间南宫宸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好摸索着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宫殿。
由于行迹实在不够坦荡,不一会儿南宫宸就被一个巡逻的侍卫拦下来问话,纠缠不一会儿,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出现了,侍卫向来人报告了一下情况,来人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南宫宸,说了一句“既然是舞女,我送她回去。”便挥退了侍卫,正面看向南宫宸。南宫宸这时才看清这个人的样貌:容貌冷峻,眼若寒星,眉如剑影,薄唇微扬非笑,面色沉静自威。
简封涯示意南宫宸跟他走,南宫宸犹豫了一下,此人武功肯定很高,自己肯定跑不了,回去救回去,晚点再找机会去找李後季也行。于是便默默地跟在简封涯旁边。
“姑娘不像是普通的舞女吧。”明明是一句问语,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南宫宸一惊,正打算辩驳,可见此人一脸的聪明相,不像是那么好糊弄的人,索性“打起了太极”,镇定一笑道:“大人既然怀疑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护送我回去,而是不把我抓起来?难道不怕我是刺客吗?”
简封涯仍旧面无表情,只是斜瞥了南宫宸一眼,转过头漠然道:“姑娘不是练武之人,况且这幅打扮恐怕也难藏凶器。所以我虽然怀疑姑娘,却不是怀疑姑娘是刺客。不知姑娘是否自愿告知身份?”
南宫宸正思量着是该想法子让他相信自己就只是一个小小舞女还是该借助其他身份,总之决不能透露自己是长曦郡主。突然见到大嫂温子然在不远处正急急地向这边走来,南宫宸立即反应敏捷地招手道:“表姐!表姐!”
温子然听到南宫宸的声音,赶紧过来,见到这种情形,也随机应变,假装生气地斥责道:“我还说找你不见,原来是顽皮扮起了舞女!还不赶快跟我走!”
温子然本就是朝廷礼部温大人的女儿,简封涯自然也认得,便行礼道:“见过王妃。”
温子然面带歉意地朝简封涯说道:“简大人莫见怪,小妹自小顽皮,见我此次回京,便跟着我进宫玩耍,不想冒犯了简大人,还望包涵。”
简封涯深深看了南宫宸一眼,仍旧是冷峻的表情,回答道:“不敢。既然是王妃的表妹,那么下官就把小姐交还给王妃了。下官告辞。”
见简封涯已经走远,温子然赶快拉着南宫宸抄僻静出回到了他们居住的园子。南宫少佳见妹妹安然无恙地回来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阴沉着脸怒斥道:“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简直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要是被发现你有几条命可以掉!不仅自身小命难保,还连累整个南宫家!亏你自小玲珑心,怎么做得出如此荒唐之事!”
温子然在一旁劝解道:“好了,宸儿到底还小,小孩子贪玩的心性,好在这次化险为夷,你不要那么大动肝火了。”
南宫宸也自知理亏,便只好规规矩矩站在地上,头低得都快埋进胸口里了,南宫少佳见妹妹这幅样子,明知是她从小做错事就用的装可怜的招数,但还是拿她没办法,真的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后只能恨恨地一屁股坐下来,拿起杯子猛喝了一口水,勉强压压火气,道:“今晚宴会上吴将军派人来禀报戾城王快要攻下铭城了,我向皇上借兵,皇上也已应允,派大皇子李嗣源领兵三千协助我们收复铭城。一切如果不出差错,都能按计划进行。明天一早我们便同大皇子一道回城。”南宫少佳说这番话的时候特意着重强调了“差错”二字,南宫宸本来听到这个好消息而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温子然被南宫宸的样子都笑了,赶紧打圆场说道:“好了好了,事情总算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这也多亏了宸儿的妙计,就算是她将功补过了。这么晚了,赶紧先下去休息,明早还动身回去。”
南宫宸找到台阶下,赶紧应着溜回房,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偷偷朝大嫂眨了下眼睛,结果被南宫少佳撞见,又气呼呼地骂道:“你看她!成什么样子!堂堂一个郡主扮作舞女…”
南宫宸一溜烟跑走,管大哥在后面如何骂撞见不成体统呢。只是想到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自己还没有见到李後季,心里很是失落。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南宫宸回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为了一个才见过两面的人,差点犯了欺君之罪,更有祸连南宫的危险,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跟“鬼迷心窍”也没区别吧!这样想的时候,脑子里全是那个人的身影。
李後季着三个字已经将南宫宸那颗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填满了。
(紫琅文学)
</p>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